文 | 杜佳怡
图 | Kelsey
编辑 | 李兆贞
围炉 (ID:weilu_flame)
Kelsey，现就读于加州大学，统计学专业。高一前就读于上海，于高一下移居美国。
她很少哭。
所以当她偏头望向远方时，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在忍眼泪。
对于有些人来说，到了十八岁的年纪，换上了“成年人”的身份，梦幻的天空就陡然破碎了，裸露出现实丑态的一角。在陌生的国度，新的生活圈里，他们突然开始为自己负责，也开始为别人担责，在背负着痛苦和彷徨的同时学习，还常常又忙于填补生活的空隙。他们走在校园里，却又不敢轻易地融入青春的气息，不愿，也怯于把自己定义为仅仅一个学生。他们时刻意识到，自己是带着脚镣的人，乌托邦赠与的翅膀也已然破碎。猩红色的苦楚从地底拉扯着他们，阻碍他们振翅翩飞。
D=杜佳怡
K=Kelsey
在美国做题都比国内有动力
D | 高一时为什么会决定移居美国呢？
K | 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受家庭理念的因素影响的，也是多少和文化观念的差异有关。那时候我还没有决定自己未来方向的能力，所以是父母为自己决定了未来的道路。这是你和我理念一直不同的地方，你的家庭给你灌输的思想是，国内生活也挺安稳的，也没有强烈的出国的意向；但是我母亲周围的熟人一直在移民，她也受到国外文化观念的影响；况且我母亲从小有些颠沛流离，所以她是无所谓换一个地方再从零开始的那种生活方式。
国内的家庭，很多父母更多是不愿意出国的，最多把小孩送出国也就算了，但是我母亲愿意迈出那一步。我母亲曾经说过，她愿意移民后从零开始，愿意被打成炮灰，但她说这是为了我好。她说其实我也算半个炮灰，受了挺多苦。因为毕竟移了民，你的生活轨迹就完全改变了。
D | 你现在能够理解你母亲的“为了你好”吗？
K | 尽管是我母亲为我做出移民的这个决定的，但我现在确实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尽管移民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让我痛苦的事，但客观上来说，移民美国确实更适合我。最主要的就体现在上学上得开心。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上学学到东西了，学习变成了更主动、更自发的一个过程。
每一种教育对每一个孩子的适用程度是不一样的。我在国内就是觉得学不下去了，那是我的问题，但后来我发现国外的教育可能更适合我。国内的那种教育方式，尤其是刷题的方式，我受不了。或者更确切来说，是我没有刷题的定力。在刷题的过程中对理论有更深刻的理解是学习的好办法，但不是唯一的办法。
美国的高中，老师会用更engaging的方式来告诉你各种各样的知识。理科课程会做大量实验，每个人亲手做实验的机会有很多。又或者比如，统计课上，老师会让大家自己设计一个游戏，在设计游戏的过程中会运用很多统计学的公式。
再比如政治课上，那一阵子正好美国大选，我们四个人组成团队，在班级里竞选总统，一个做总统，一个做副总统，这两人相当于门面，需要充分准备演讲，还有的要在辩论环节向别的竞选人提问。我是幕后拍摄宣传海报和后续加工的，维持门面的形象，算是经纪人。组员们一起敲定竞选方针，切合实际情况，使得整个过程很有代入感。我们那组最后赢了，我会觉得很开心，而且很有意义。
当然，回家后还是要读书做题，虽然我还是不太喜欢，但相较于国内会更情愿、更有动力一些。此外，学校的活动更丰富一些。就像你进入大学，会发现有钢琴社团、合唱活动、啦啦操、歌剧等等，但这些活动在美国的高中就已经有了。简而言之，在美国的高中就有大学的自由氛围，有更多的选择。
K就读高中圣诞合唱
移民后，父亲破坏了家庭关系
D | 你说在移民求学过程中，发生了让你痛苦的事，具体指？
K | 一般来说，出国的学生普遍会遇到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层面是生活上的问题，比如学业跟不上，虽然数学成绩比较优秀，但是教材都是全英的，看起来很费力。文学课程中如美国文学就比较困难。生活上的问题还包括交不到朋友，比较孤独。另一个层面是更高层的情感问题，即想家，乡愁，想回国。
但是每个异国他乡求学者的问题都不一样，老实说，我受上述两个问题影响并不大。
移民之初，是我的母亲先陪我来美国读高中，我的父亲留在国内继续工作。我们的打算是等父亲彻底结束国内的工作，然后再来美国和我们一起住，按照程序完成移民。但是在父母分居两地的过程中，发生了变故。我父亲在国内做不到安分守己，维持稳定家庭关系，像引燃了一个火药桶，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然后所有的原定节奏都被打乱了。
如果我们不移民的话，实际上事态是不会恶化到后来那种程度的。那个时候，我也在为申请大学做准备，所以面临着各种压力的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烦恼。
其实我身边的很多亚裔同学，他们也不是留学生，也不是移民。他们是在美国出生，然后生活到三岁，再回国读书，因为国内的基础教育比较好，尽管就是枯燥一些。然后他们到差不多九年级的时候，以美国人的身份再回到美国。有时候会有点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如果一切能安排得像他们那样妥当，我是否能免于那么多烦恼呢？
这些亚裔同学真的都很优秀，不过有时候，依我看会觉得他们有些“不知人间疾苦”。我的很多痛苦，他们就是不能理解的。尽管他们可能感知到，你的心情很低落、你有很多心事，但是他们依然无法感同身受。有些事情，就是只有经历过了才能有感觉。
刚搬来美国，k发了这样一条微博，配字：“敬自己是条汉子”
国内国外都一样，对孩子隐瞒家事
D | 家庭发生变故后，你有什么想法？
K | 在发生这件事以前，我肯定也有很多我自己的烦恼，但是在发生这件事之后，这些烦恼就显得无足轻重。以前都是生活上的小烦恼，你有什么烦恼，我就有什么烦恼。我知道你很爱钻思想上的牛角尖，但其实我也会啊。但是我以前会钻，我现在就不钻了。
我的common application论文中也写到了这件事，当时的想法是：“啊，我好痛苦，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事”。但后续更多遭心事发生后，我甚至觉得那篇文章好矫情。
这件事情的最初，其实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生气，既然父母想隐瞒这件事情，为什么还要在我的楼下谈论这件事情？心大到以为我听不到吗？除了生气以外，就是豁然开朗。以前心里一直有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感觉，现在这件事情坐实了，就不再欺骗自己事情不存在。当时的生气和难过，都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如果你们要瞒我，为什么不瞒得更好一点？”
后来，我就决定要介入，我开始在家庭中发声了，我不再把自己看成家庭中的一个孩子，而是把自己看成和父母同等的一个成年人。你应该也记得，有一次就是为了尝试解决这事，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在两天前买了张机票，两天后就一个人回国了，整个过程都挺仓促的。我不会再视自己为一个需要照顾和操心的角色，相反，我更觉得我们的父母有时候需要我们的帮助吧。
从之前到被隐瞒的对象，到后来可以讨论的对象，甚至是可以互相指责的对象，这里有些在中华文化里是不被推崇的、甚至是被谴责的，但我认为，这其实是一种成长的标志，关于这点，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再后来，我会越发有种无力的感觉。尽管我很努力地想要帮助解决家庭发生的变故，但我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努力就能有结果的。我会有很大的失落感和无助感，我只有找办法去缓解我的这些感觉。
来自加州大学校园内的一角
移民让人更独立
D | 经历了这种移民之苦，你最大的变化在哪里？
K | 应该是精神上独立了吧。我觉得我现在在情感上没有再依赖任何人。当然，这可能和移民后受到的美国文化是有关联的，毕竟美国是很注重独立自主的国家。
以前我在情感上是有个家的，就像老友记里的主题曲，“I’ll be there for you”，现在就不期望任何人be there for you。按照你的情况来讲，就算你不回家，你的家里总有人在等你，你也许会很开心父母终于有自己的生活了，而不是一直围着你转，但是你同时也知道，一旦你需要他们，你想回家，他们会在那里，就算他们人不在家里，但是他们情感上在那里支持着你，你都不会去想着父母有没有在想着你，这对你来说就不是一个问题。
而对我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母亲只会更想我，或者说更依赖我。我遇到难题可能更想着自己解决，不会告诉母亲，因为我是母亲的支撑。但是我父亲的话，真的不见得会一直牵挂我。就比如我父亲上次来美国，我们三个在上学路上就尬聊。之所以尴尬是因为他不了解我们目前的生活情况。以前我们三个人有个群，但是他也从来不在里面讲话。
其实精神独立还包括，更愿意管好自己的事情吧，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变得自私了。我尝试过介入、解决、去安慰、去劝说，但是到头来收效甚微，反而让自己流了很多泪，也伤透了心。我现在不敢有太大奢求，就是希望自己能过得开心一点。毕竟只有自己过得开心，才有能力去帮助别人。我最希望的就是，每个人都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D | “每个人都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似乎还有引申的意思？
K | 是的。我尤其希望我的母亲也能重新收拾好自己的生活，从阴影里走出来。我不经常回家，还有一点是觉得我母亲太过于依赖我。不是说我不愿意让她依赖，而是万一日后我忙于某些事情、做不到和她频繁的联系，我希望她还是可以有自己的充实的生活。毕竟现在，我已经离她有些远了，从我的学校回家，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平常我也忙于学校生活，心理距离其实还是有一些的。我不希望母亲的生活中除了我没有别的事情。
一个家庭是三个人，就像一个三脚的桌子，现在缺失了一个脚，总归会不平衡的。我们的生活已经不一样了，我们已经是相互依赖了，那我在想如果我走了，那她怎么办呢？不过现在，我已经替她感到很自豪了。我感觉她在重塑自己的生活。
K乐于将房间的木偶摆成各种姿态
美国人的社交方式比中国人更委婉
D | 回到刚刚的话题，你觉得自己还有哪方面的变化吗？
K | 现在，我说话会非常直接，所说即所想，不会特别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D | 其实你以前也是口直心快的，只是现在变本加厉一点。
K | 我现在没有心情跟别人绕弯子了。就比如，你知道美国人很多时候都很夸张嘛，我有个朋友，经常喜欢很浮夸地跟每个人说：“You are the best! You are my favorite person!”哈哈，其实我内心有在翻白眼啦。结果有一天我们在谈话的时候就很直接地跟她道破了：“你们其实还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都在国内，因为我和他们互相了解和相处的时间更长。你也能理解吧，成为最好的朋友需要时间。”她表示完全同意，然后这样的直接并没有让她别扭。她表示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有被我的直接吓到，但是到后来就习惯了，而且这样的好处是当我真的表达喜爱的时候，她会更加感受到真诚。
D | 美国人的表达方式都很戏精，你竟然不配合戏精的表演。
K | 对啊，我现在的想法就是，直接一点不好吗。我把我的自我意识（self consciousness）降低了。就是你自我意识比较高的话，那就会纠结，我这么做、这么说会不会被别人Judge，我现在就觉得，别人Judge是别人的事情，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无所谓了。可能是因为，在经历了自己的痛苦后，也思索了很多。
每当我觉得自己苦大仇深时，会自我安慰，自己的小烦小恼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和别人的大苦大恼其实没什么可比性，更多是一种“deal with it”的感觉。你过好了你的生活，烦恼就自己走了。我会想想很多难民，以前最多只是隔岸观火，觉得好可怜，这样的同情似乎也就转瞬即逝了。而现在我觉得他们的大苦大难真的是我无法理解的。因为这些人生变故会一直在脑海里悬着，改变思考方式，影响今后做出的选择。而不是说我以前所想的那么简单：家园被摧毁，再找一个新的地方重塑家园。
心碎了，喝点鸡汤振作起来。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并不是像数学题那样是线性的，有时候一件小事就能把你打回到伤痛的原点。这些过程都如抽丝般极度缓慢，但是终究会化作一个厚厚的茧，附在伤口上。这些苦楚会一直存存在于你的心里，然后塑造你的人格。
D | 天地为炉，无数人都在煎熬。
K | 当我明白，我的烦恼在大千世界其实也不算什么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了。我的自我意识也就随之降低了，所以伴随出现的表象就是，我说话更加直接了。
K的朋友在她生日时，为她做的高颜值点心
家庭的变化不会伤害我
D | 那么，在（家庭）这件事情，你学到了什么吗？
K | 可能是关于爱和责任感的关联吧。以前我会觉得爱和责任心是分开的。我觉得我父亲很爱我，但他的爱可能没有体现在责任心上。但现在，我会觉得爱和责任心多少还是有点联系的，尽管有差别，但是相关联。我相信我的父亲是爱我的，毕竟我是她的女儿，但是不可否认，他对这个家庭、对子女有着责任上的缺失，也说明了他对我的爱也不完整。
一次，他从美国回国后，有三个星期连续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一个视频电话。然后第四个星期他就没打过来了。我的朋友如果父母在国内，都是每天家里打来电话。我刚来美国时候，偶尔也会和国内的父亲打视频电话，但后来也就渐渐不打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觉得他不打电话会怎么样。但是我母亲每次都会拿这件事情举例，我们来美国两年，你父亲一共打过几个电话？然后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不知不觉中真的确实疏远了很多。我现在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一个人可以在责任上缺失，但是他依然能在感情上富足。
D | 对于当时帮助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有什么想法？
K | 其实没有人会刻意伤害我吧。对于帮助过我的人，也希望以后能帮助他们吧。我感觉我们精神上是互通的，如果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我也愿意他们向我敞开心扉。
D | 如果你能穿越回发生变故那会儿，有没有想重做什么事情？
K | 很多事情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我做的任何决定，不会影响坏人继续做坏事，好人继续做好事。我改变不了什么。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D | 如果其他人也在经历相似的过程，你有什么想分享的吗？
K | 最想劝告别人的事情，应该是“爱自己最重要”吧。Live your life to the fullest. 我希望孩子要爱自己，尽管父母的事情会让子女很头疼、很操心，但是还是要尽量保持自己生活里的快乐和小确幸，一定不要让自己的情绪太崩溃。对父母来说，我也希望父母更爱自己一点。有时候父母在考虑婚姻的时候，真的没有必要太过于去考虑孩子。因为你和你孩子的关系，不是你和你丈夫或者妻子的关系可以改变的，这些关系很大程度上都是相互独立的。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精神独立，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让自己充实。在此基础上，再去处理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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