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政治——左与右之争的过去和未来
“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尼采:《善恶的彼岸》,第四章《箴言和插曲》)
——题记
铃声响起,选修的政治课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云树伸了个懒腰,又去教室外的热水房接了半杯热水,最后回到座位上打开手机看今天的新闻。
“云树,云树”,耳后传来纪琉的声音,“现在有事吗?”
云树应了一声:“没事啊,怎么了?”
纪琉说:“刚才上完政治课,我突然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怎么说呢,人们常说学校是进入社会前的世外桃源,可我越是读书和深入学术,越感觉自己接近政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云树转过身面向纪琉:“其实,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感觉。”
纪琉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学术和政治不应该是分离的嘛?”
云树:“这个问题倒是让我联想到一个相当深刻的话题。不过在聊这个话题之前,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纪琉:“什么?”
云树:“提倡自由的人是否认为反对自由也是一种自由?提倡和平的人是否会用不和平的方式解决反对和平的人?提倡文化多元的人是否认为反对文化多元也属于多元中的一元?”
纪琉想了想:“这几个问题似乎是一些悖论,我很难给出准确的答案,因为不管赞同哪一方好像都会自相矛盾。”
云树:“你也许可以记住这种自相矛盾的感觉。对于上述问题,我们可以从形式和实质的角度进行考察——对重视形式的人来说,他们要的是过程,所以反对自由是一种自由;而对重视实质的人来说,他们要的是结果,所以反对自由不是一种自由。然而,重视形式就会损失的结果的正确性,重视实质就会损失过程的合理性。”
纪琉:“这句话我不太明白。”
云树:“很简单。还是以自由为例,从形式上看,反对自由当然也是一种自由,但这样的话,提倡自由的结果反而可能走向不自由。与之相反,如果认为反对自由不是一种自由,尽管能达到自由的结果,但却在过程中对自由重新做了定义。”
纪琉:“嗯,有利有弊,有取有舍,我懂了。”
云树:“那么,你觉得远离政治是否是一种政治态度呢?当然,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回答另一个问题——政治所重视的是形式还是结果?”
纪琉想了想,说道:“我明白这两个问题的关系了。如果政治重视的是形式,那么远离政治就是一种政治态度;如果政治重视的是实质,那么远离政治就不是一种政治态度。”
云树点点头:“在我看来,政治是在过程中形式高于实质,而在结果到来时实质高于形式。换言之,政治在大部分时候是一种与日常生活有很大差别的东西,这是政治的唯一生存之道,但在某些时候却又因为这一点而被摧毁和重建。”
纪琉:“我有些困惑。”
云树笑了笑:“举例来说,政治就像是修建房屋,在还未修建完成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形式,也就是要修成什么样——是别墅?是高楼?还是城堡?然而,一旦房屋修建完成,人们就会回到现实,评价房屋的实质,也就是修得怎么样——是否稳定?是否美观?是否独特?”
纪琉:“你的说法让我想起一个比喻,政治就像是一只不断飞行、永不停息的鸟,一旦停下就会死去。”
云树:“确实很接近。正是如此,所以我认为,政治正常运转的时候形式更重要,政治面临危机的时候实质更重要。”
纪琉:“按照这种说法,政治正常运转的时候,远离政治是一种政治态度;政治面临危机的时候,远离政治就不是一种政治态度。”
云树用手托起下巴:“纪琉,你之前说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越研究学术越感觉接近政治,我们现在就能解释这种感觉了。即便读书本身与社会有一定距离,学术内部也分为结合政治和远离政治,但不论如何,只要政治在正常运转,远离政治的学术观念就同样是一种政治态度。这种时候的学术与政治无法彻底分离,学术必然处于政治的形式内,必须要选择一种面对政治的态度,所以你就会有一种越来越接近政治的感觉。”
纪琉听完若有所思:“你的假设有些出人意料,但也有一定道理。”
云树:“孔子曾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我的理解与孔子的话之间的相通之处。”
纪琉:“我大概需要好好想一想。”
云树笑道:“没事。对了,还记得我之前说联想到一个深刻的话题吗?”
纪琉点头:“是,还有些印象。”
云树:“这个话题与刚才的讨论有些关联。学术和政治的关系,本身就暗含着一个相当深刻的话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左与右之争。”
纪琉:“左与右之争?我略有耳闻。不过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联呢?”
云树缓声道:“根据我的个人了解,偏左的人认为学术应该与政治相结合,偏右的人认为学术应该远离政治。”
纪琉想到之前讨论的内容:“可我们之前也说了,政治正常运转的时候,远离政治也是一种政治态度啊。”
云树点头道:“是的,因此我认为左与右的分歧实质上不在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因为两者实际上都在支持各自的政治观点,表达各自的政治态度。”
纪琉:“也是,如果依照学术就应该远离政治的说法,那么左几乎毫无胜算,因为右已经占领了道德的高点。”
云树:“如果两者的辩论地位都不对等,那还有什么争论的意义呢?纯粹变成是一方对另一方的道德谴责了。”
纪琉:“确实如此。”
云树:“我们回到左与右之争的话题。我将左与右的关系归纳为——立于彼岸,陷于深渊。”
纪琉不解:“此话何解?”
云树:“在开始的时候,左与右立于世界的彼岸。此时两者发现各自具有不同的立场和价值观,左与右的对立和冲突最终导致一次又一次的论战。然而到了结束的时候,左与右陷于世界的深渊。此时两者根本不愿意与对方再作争辩,左与右的对立和冲突最终导致双方的彻底决裂乃至最恶毒的猜疑和指责。”
立于彼岸,陷于深渊纪琉:“这似乎是一个双方矛盾不断加深,直至无法挽回的过程。”
云树叹道:“尽管我不愿意见到,可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纪琉:“云树,我想知道你所说的双方互相的猜疑和指责是什么?”
云树回答:“在左看来,右的心中既无民众也无国家,常常借维护民众权利的理由扩大人们的不满,显示自己的高明;而知识分子就要远离政治的说法更是对民众的欺骗,因为他们自己以隐蔽的方式攫取政治地位;他们有些蠢得被西方洗脑而毫不自知,有些坏得只想标榜自我引起关注而从不考虑民众和国家的未来。在右看来,左的口中既无自由也无民主,常常借维护国家利益的理由攻击西方的国家,显示自己的远见;而知识分子本就应该以政治为己任的说法更是对权力的迷恋,因为他们通过依附权力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丰功伟业;他们有些蠢得因为自己的雄心壮志而一叶障目,有些坏得以狡猾的、好听的话语将世人引入歧途以达成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琉听罢,感叹道:“这些指责确实太过分了,左与右为何最终会到这种可怕的猜疑与指责呢?”
云树顿了顿,说道:“左与右的阵营中都不乏学者、公知,难道他们都是对方所说的愚人和坏人吗?我认为应该不是,我甚至相信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的初衷确实是对民众和国家的关怀。左与右的敌视,未必是由于憎恶,反而像是是出于义愤;未必是由于偏见,反而像是出于良心。”正如尼采所言:‘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纪琉又叹道:“诶,当我们以最大的恶意猜疑和指责对方的时候,我们是否也与对方处于同样的境地呢?我一方面觉得两者的猜疑和指责都不尽正确,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两者永远也不可能达成和解。在左与右之争中,我们还有解决之道吗?”
云树:“两者的对立出于天性,不能因为害怕争论就放弃自己的立场。不论是学术还是政治,没有立场也是一种立场,只不过这种立场是立于名利之场,是将自己的得失凌驾于一切之上。但是,我确实思考过如何在势如水火的情况下减少两者的猜忌与仇恨。”
纪琉:“愿闻其详。”
云树交叉双手:“首先,左与右之争未必是坏事,共同体内的不同声音之辩既是一种互相的监督,也能阐明乃至解决潜在的矛盾。其次,任何争论应该集中于义理之争,不应强加给其他人,对现实的影响则交给国家和民众选择。最后,双方的争辩应当在理性的层面进行,不应该掺杂怨恨、愤怒等负面情绪,更不能进行人格贬损和人身攻击;否则,争辩的结果只会是仇视和分裂的加剧。”
纪琉点头:“如果争论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这些也许是左与右之争最应遵循的原则。”
云树:“其实,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对未来的期望。”
纪琉:“是什么呢?”
云树:“波澜壮阔的一股奔流,遇不到坚硬的礁石,就激不起飞扬的浪花。我希望终有一天,左与右将不再陷于深渊,而是立于国家和人民的奔流的两岸,互相斗争但也团结一致,奉献各自的才能与热血,推动这股奔流向着更美好的未来激荡。”
纪琉看着云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永不停息的火焰。
云树沉声道:“黄宗羲曾说:‘大丈夫行事,论顺逆,不论成败;论是非,不论利害;论万世,不论一生。’如果从彼岸到深渊是过去的命途,那么从深渊到奔流就是未来的道路,这是我们的理想,更是我们的责任。”
云树拍了拍纪琉的肩膀,两人突然感觉肩上多了一份重量。这份重量并不是源于对自己命运的担心,而是源自无穷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
宣城丨2020年4月
公众号丨天义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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