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君以棠枝 文/糖瓷
大历145年,皇上驾崩。皇三子沈遥即位,封其幺弟沈佑为平王,居邺城。
一
近日邺城颇为热闹。距平王殿下的二十二岁生辰仅剩一周时间,城中每日口耳相传着从各地献上的各色奇巧。从瀛洲的赤绯珊瑚到西北的墨狐皮,囊括四海,无奇不有。世人皆道平王是当今圣上最厚爱的弟弟,如此这般,生辰的盛景倒也不足为奇。
这日,平王府。繁芜的花架下,两位年轻人正举棋对弈。墨衫的那位剑眉星目,执着黑子笑道:“子钰,我可听说皇上近几日都在帮你物色王妃的人选啊。”蓝衫的那位瞧着年岁稍轻,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他斜斜地虚靠在椅背上,眉目深秀,神情却十足慵懒;那执着白子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啪”,子落棋盘,胜负已决。王府的管家王叔从外头急匆匆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自家爷没骨头一样半瘫在梨木椅上,似笑非笑地调戏蒋元小将军:“阿元啊,你棋艺是越发不如前了,莫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姑娘,生生憋坏了吧。”说着就要架着可怜的蒋元去撷春坊纾解一番。王叔赶忙支棱起圆乎的身躯,颠着小碎步,拦到身前:“王爷,京城的使臣到了。”
说话间,便有靛袍官帽的使臣进来,抑扬顿挫地宣读皇上对平王生辰的数份赏赐。沈佑跪下谢恩后,那使臣忙不迭地扶起他,脸上霎时堆叠起皱巴巴的笑纹:“王爷,皇上还说了,王爷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让王爷自个儿挑喜欢的姑娘,皇上定给您赐婚。”沈佑乐呵呵地答应着,三两步送走了使臣,转头便命人将赏赐尽数收入库房。蒋元见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道沈佑怕是又想起当年的事了,略一沉吟,道:“子钰,秋海棠酿给你搁在花廊边的石桌上了,我便先走一步。”
将老实的小将军送出门前,无良的王爷还不忘轻车熟路地调戏人家一番,那模样活似久经沙场的登徒子——实则沈佑本人懒得快在王府生根发芽了,大抵只在偶尔的出门次数中给城里的万千姑娘留下了风流倜傥的错误印象。眼瞧着蒋小元面上染上了与硬朗外表不符的薄红,沈佑这才兴致颇好地放走他。
二
大约是沈佑的厚颜无耻到了令上天都感知的地步,这日天光乍暗,云间就泻下了不绝的雨幕。雨声大珠小珠落玉盘,轻巧地埋下了一天中最后的暮色,及至夏雨初歇的晚间,连星光都浸在了湿漉漉的温柔里。沈佑从房中施施然出来时,手边拎着的海棠酿叮咚着在酒壶里晃荡出美妙的声响。这位惯会装模作样的王爷极自然地靠坐在院落的椅上,仰头喝了一口酒后还不忘捋一把头发,摆出一个潇洒的造型,随即熨帖地喟叹一声——这酒真是一如既往的甘醇。
夜间的风挟带着微微的凉意,几片院子角落的梧桐叶争先恐后地跳跃在沈佑跟前。漫不经心地向角落扫了一眼后,他陡然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直起身子,并不靠谱的直觉一下子敏锐起来。只是极短的时间里,他又恢复了先前散漫的神情,一边似笑非笑地喝着酒,一边用余光将角落里的一切动静收入眼底——那里显然藏了一个人,他倒要等着看,那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壶酒顷刻便快见底,沈佑却愈发疑惑起来。那人的眼神过于强烈,竟有着一种类似期待的感情。他又细细揣摩一番,认定此人并无威胁,于是放下酒壶,极快地往角落走去。那人作势要逃走,被沈佑一把拎住领口。沈佑颇为无语地腹谤,这人身量如此瘦小,难道要饭的已经要到平王府来了吗?待那人被扭过头来,沈佑更加无语了,瞧瞧这表情啊,一点被王爷抓住的恐惧都没有,竟还透着莫名的兴奋。沈佑面无表情地将这人从暗处拎到石桌旁,面无表情的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想:哦,原来是个孩子,哦,原来真是个小乞丐,哦,原来竟还是个女孩……咦?她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的酒看?
小女孩偏着头,抿着唇,一双眼却像极了草原上的小狼,炯炯地看着桌上的酒酿。她舔舔唇,扭头看向沈佑,那眼神以神奇的速度从小狼化成眼巴巴的兔子。她揪了揪衣角,随后用带着点视死如归意味的神情细软又坚定地对沈佑说——
“王爷,我能跟你讨一口酒吗?”
三
沈佑飞快地掩下震惊的神情,随即开始反省自己,难道我真的行事很奇葩吗,竟然会吸引来为一口酒闯入王府的酒鬼小姑娘?不过这念头甫一出现,就被沈酒鬼无人能敌的自恋拍了下去。嗯,一定是我美名远播,连如此小的小姑娘都想与我亲近。这样想着,平王殿下的面上便捎上了清浅的笑意。行动快于想法,沈佑已一手递出仅剩几口的酒壶,一手揉上小姑娘本就凌乱的头发。小姑娘微微一愣,随即接过酒壶,得偿所愿的兴奋感跃然面上。趁着小姑娘小口小口地啜着酒的时候,自恋狂王爷开始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侃“小朋友,是不是你父母将本王的仁心说与你听了,你才敢来王府讨酒喝啊?”“小姑娘,不要害怕,我对小孩一向友善。”“小……咦?你几岁啊?为何这般年纪就如此嗜酒??”
那小姑娘细细地咽下最后一口酒,抬头看向刚刚一直说话的人。她眨巴眨巴眼,眼神亮得惊人。随即低下头去,那无人看见的眸色里闪动着别样的光彩。她又攥了攥衣角,似是踌躇了片刻,从口中慢慢挤出几句话。
“我们家里的人自小便擅喝酒。”
“有一回走在街上看见王爷,我便觉得王爷心善。”
“我今年,十五岁。”
“没有父母。”
她静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惶惶而依赖地看向沈佑。
“父母两年前,过身了。”
沈佑有微微的惊愕,随即心头泛上自嘲的余波。他哂然一笑,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凄苦。垂首去看面前的小人儿,那单薄的身板怎么也瞧不出已满十五岁。白日里隐隐挣扎而出的情绪本已被酒将将压下,此时却以数十倍的磅礴气势翻涌而出。回忆裹挟着层层递进的苦痛化一顶网兜头而下,直压得人几欲窒息。倏然,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姑娘昂起头,眼底的不安和紧张被压制在灼人的期盼下,那只扯着沈佑衣角的手将流云纹都攥成一团小麻花。
“王爷,您能收留我吗?”
沈佑陡然心惊,透过小姑娘晶亮的眼神,他看见了多年前他养的那只兔子。那是只黑白相间的小野兔,名唤团子,是他尚在宫中时,偷逃出去从街边卖兔子的小贩手里所得。他还记得那满笼的兔子,唯独小野兔腿间带了血,又是并不讨喜的杂毛。但他当时闲闲看过去,只有那小兔眸色发亮,眼里竟似蛰伏着浓重的生机与不甘——后来卖兔的小贩喜滋滋而不乏得意地告诉他,那是笼中唯一一只野生兔,是他打树林子里捡到的,约莫是逃脱捕杀时受了伤。于是他揣着兔子回到宫里,那兔子当真是与众不同得很。它对沈佑的依赖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及至往后,竟还曾因沈佑忘了喂它一顿饭躲着一天不肯见他。那既粘人又傲娇的劲儿经常让沈佑产生这只兔子成精了的错觉。后来……后来他的母妃骤然暴毙,他成日里神思恍惚,那兔子却在某一日溜出宫室,被宫里的一条恶犬生生咬死…….
沈佑猛然闭上眼,他像很多年前一样,好似在沙漠里困了百年,求生不得,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伏在滚烫的沙堆里渐渐麻木。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恨了。善恶是非,因果报应,他将这些道理清明地排列在脑海里——他描画出纨绔而云淡风轻的外表,却在内里藏着从不示人的苦楚。慢慢的,连他自己都快忘记那些积年回忆的余毒。如若可以,他已具备遁入空门的一切条件。可他不能,他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完成。而除却未竟之事,他好像对什么都已浑不在意。他只是偶尔会在无人的时候感到戚然,甚至懵懂。那些瞬间里,他如同未经人事的孩童,依旧蜷缩在很多年前的一个角落里,凭着直觉感受着未来空荡而冷寂。
四
沈佑最终还是收留了酒鬼小姑娘——许是她像极了他曾丢失的那只兔,许是她恰好出现在他的内心空旷而迷茫的时候,许是…那只在夜间扯住他衣角的手,冰凉柔软,在酒烫愁肠后,带来了久违的熨帖。
蒋元连着两日来府中寻人而不得,却见了鬼似的发现王府里多了个眼睛很大的姑娘。蒋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下不去,几乎就快以为沈佑那个大尾巴狼干出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荒唐事,最终凭着他对沈佑人品的微薄信任将荒唐的猜想按下去——
第三日,沈佑神采奕奕地将自己放出内室,宣称给小姑娘起了个好名字,便唤阿因。其实依着沈佑的懒性子,他死也不想担下给人取名这种苦差事。奈何他答应收留阿因时,小姑娘就央着他许她一个新名字。沈佑将自己锁在内室两日,美其名曰阅古籍取名字,实则在里面有滋有味地喝了两日酒,及至他恍惚间听见了蒋元的声音,才一拍大腿记起自己还有个名字没想。他便琢磨着,以前的兔子叫团子,真想这么叫她啊,只是这样显得我太不庄重,那就拟其形,用“因”为名吧。
阿因得了名字,欢喜得不行,沈佑又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胡诌“人与人的相逢都是因果缘分,唤你阿因是你与我有缘的意思。”哄得阿因一双眼都折出溢满的光彩。蒋元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拉过他,行至远处,低声问他“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万一……”沈佑满不在意地一笑“怕什么,若她真是那个人安插下探我,不留在身边岂不更节外生枝?”说着他撇过头看了一眼阿因,阿因正热切地望着他。他的心底丝丝颤动,轻笑——这一声笑竟有着单纯的愉悦,“她像极了团子,这王府也该有些人气儿了。”
寿宴过后,王府终于褪下了觥筹交错堆砌起的热闹,沈佑也愈发闲下来。有王府的吃食滋养,阿因身量拔高得厉害,模样比初到王府时俏丽许多,瞧着已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了。更令沈佑诧异的是,阿因十分贪嘴,一开始还因为人生地不熟略有拘谨,如今却在吃货这一领域一骑绝尘。阿因极喜甜食,于是懒得动弹的沈佑竟开始每日领着她穿梭在邺城的街巷角落,寻觅各种小巧吃食:东街的桂花藕粉糖糕太过腻牙,不如小粉巷的细糯清甜;天元楼的蟹粉酥鲜美精巧,但牛乳糕却比不上木子巷的那家馀味悠长;西莜路的王老爷子,做得一手入口即化的梅花糯米卷,他们几乎每周必光顾一次。阿因吃着糕点时,面上满是收不住的满足;她轻鼓着腮的样子,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却又平添几分顾盼神飞。这样的场景落在沈佑眼中,却是百看不厌,时常教他生出岁月静好的感觉。他就这样看着可爱的小姑娘,眼底便漫开细碎的笑意,那棵扎根在回忆里,早已枯死的树,竟似抽出新枝,慢慢活了过来。
夏去冬至,时间已过两载。阿因的性子粘人得紧,并且益发生出些任性的脾性。前些日子她央着沈佑教她骑马。她学得飞快,半日就能英姿飒爽地驭马奔驰。跨于马上的少女身姿窈窕,面若瑰霞,时不时回过头朝着沈佑笑,真真是回顾千万,一笑漾漾,那眼底仿佛是丛生的波澜,托起跃跃的火苗,燃得沈佑呼吸一滞。沈佑觉得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人有过这样温柔到近乎宠溺的情绪了。他蓦地意识到什么,真切地看见自己站在一泓不见底的深谭前,疼痛的烙印阻止他前进,而身体深处的本能却叫嚣着,想让他不顾一切地投身其中。
他只能自欺欺人,妄图将绮念埋下去,偶尔像个贼一样,偷偷在荒凉的心底,攫得片刻欢愉。
五
沈佑以为已将一副闲散无谓的躯壳修炼得炉火纯青,却在即将自诩修仙之人时,从胸膛里再次感受到鲜活而毫无章法的心跳。他慌张得无所适从,并且不得不在疼痛回忆的再三敲打下,陷入隐忍的漩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时,直到有一日对弈时蒋元随意看向对面,却见平王的眼神早已飘向不知处。他捻着棋子,一边无意识地嘟哝着“瞧什么这么认真?”一边顺着沈佑的目光往旁边瞅。这一看,就见院里空空荡荡,只有阿因弯着腰在梧桐树下细细地拣着树下的梧叶。她披散着长发,只在头顶闲闲挽一乌髻,斜插着一只银足玉身的海棠花簪;身上的玉色绣折枝描云襦裙在风力的点跃下,漫起层层叠叠的风光,愈发映得肤如脂玉。许是感受到这边的动静,阿因捧着扁竹筐回头朝他们笑“晚间煮梧叶枫露茶喝。”她额间有些许汗珠,黏着发丝,看得沈佑心头有些发痒。蒋元却浑然不觉,傻呵呵地朝着对面说“没想到阿因生得如此好的模样,我看倒比你还美。女大当嫁啊,不知阿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冷不防感觉背后一凉,蒋元这才发觉沈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一眼。这个口无遮拦而迟钝的小将军终于像是意识到什么,于是十分鬼鬼祟祟又不怀好意地问道“你,莫不是喜欢,阿…”
蒋元一句话噎在口中还没吐出来,沈佑已经飞快地起身走人,并且潇洒地掷下一句“一派胡言!”
古语所言人以群分其实十分有道理,比如沈佑和蒋元,一个闲懒无良,一个老实刚毅,却有着一处极其相似的地方,就是对八卦的刨根问底之心——于是那天之后,蒋元变着法儿地各种探听,弄得沈佑这样鬼见愁的人竟也一个头两个大。他对鲜活的感情下意识地抵触,不愿再尝试与人亲近却惨遭背叛的难忍滋味。所以他挣扎着,矛盾着,这二十来年间所有最盛的感情一下子绞在一起,使他几欲神智颠倒。
可是老天并没有给沈佑缓冲的机会。他很快便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那天晚上沈佑听见院中有嬉笑之声。他甫一踏进,就见两道年轻的背影。一个仿佛是城南的李家公子,阿因就坐在他旁边,喝酒喝得软趴在桌上,眨着眼朝身边的人笑,那双眼里流转着湿漉漉的月色,沈佑一下子怒火攻心。理智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拉起阿因就走,走时不忘恶狠狠地剜上可怜的李公子一眼。阿因的手有些薄凉,沈佑的心里却如同火燎。他想起数年前养着团子时,凭谁他都是不给抱的。他本以为那时的性子早该化为灰烬,却不想在此时死灰复燃,烧得他面色几近阴狠。阿因脚步一顿,她倏然抬头认真瞧他,然后上前——须臾,沈佑清晰地感到心里有什么开始飞快地坍塌——那冰凉柔软的触感。
是她在他面上,烙下了攫心一吻。
阿因缓缓地,伏在他的肩头。她软糯地唤他“沈哥哥”,脸上的薄红尚未淡去,少女的眼里却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她的神色温柔得几乎虔诚,说出的话却令沈佑猝然心惊。
“沈哥哥,我原是苗疆的公主。”
那时我是公主,你是皇子。
“沈哥哥,五年前我来到京城,第一次见到你,你抱着一只杂毛的兔子。兔子可爱,你却神色桀骜,身姿琳琅。那时我便倾心于你。”
心悦君兮,然君不知。
“沈哥哥,后来苗疆兵变,我被追杀。我不是无意间寻到了你府上。我逃亡时只想寻你。我知晓你经历了什么。”
血亲生离,骨肉相残。我知你一夕间孑然孤苦。
“沈哥哥,我一直想这样抱住你。”
抱住数年前绝望的你,和往后所有的你。
“沈哥哥,我知道,你活不过二十五岁。”
但我,从不在乎。
我只告诉自己,从你将我留在王府的那一刻,我便永不会与你分开。
六
阿因五年前离开苗疆时,是混迹在一群前往大历的术士之中。她虽是公主,却并不得苗疆王的喜爱。她的阿娘在宫中默默无争,连带着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也形同透明。那时她时常溜出宫去,左右无人会在意她,她便随心所欲地在宫外交了一箩筐市井上各行的朋友——而那次前往大历京都,就因队伍里有一位与她私交甚好的术士姑娘,年岁长她五年,名唤夏萝。
若要追溯初遇,怕不止是五年以前。数年前,大历皇七子沈佑就已雅名远播。阿因曾在一幅传入苗疆的画像中窥得他琳琅的风姿。当时只觉那人生得极为好看,阿因十分疑心画匠是否落笔夸张——于是初往大历,她带着游历别样风光的向往,却藏着想见一见沈佑本人的惴惴私心。
他们去得却当真赶巧。沈佑本不常出宫走动,那段时间却出宫频繁。只因团子那时十分抵触待在宫里,折腾得沈佑寝食难安——后来想起,焉知不是在宫内察觉到什么的缘故。
那天他又抱着团子在京城的天香楼中用膳,恰好阿因与几位同伴对天香楼慕名而来。阿因正边拾级而上边与同伴说笑,冷不防一眼看向堂内,便顷刻哑了言。他跟画上并不十分像,却是比画中还要多上许多张扬的神采。说他翩翩公子,他却面色桀骜神采风流;说他不驯高傲,他对着怀中小兔的神色却极尽温柔。阿因就呆立在原地,反复想着,这个沈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后来她恍然明白,这种初见就急于探知对方一切面目的情绪,大抵是,一见钟情的先兆。
之后的几天,阿因买了一顶兔儿的面具。她年岁尚小,虽是春心昭昭却也极为羞赧。于是她每日戴着面具,偷偷地尾随沈佑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他在林子里喂兔子,在画馆技惊四座,在酒楼恣意酌饮……他具备所有的惊才绝艳,却有着不受禁锢的恣意潇洒。有一日她瞧见沈佑停在一处糯米糍的摊前,被糕点的香味所诱,她尚未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面具,就已来到了摊前。倏然头顶一热,却是沈佑笑着在她发上揉了一把。阿因一下子愣住,被心上人触碰的战栗感像一股琼浆,沿着发丝流向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沈佑未看见小姑娘面具后羞红的脸,只觉那兔儿面具与自己怀中的团子一大一小,甚是可爱。于是他顺手买了一盒热腾腾的糯米糍递给身旁愣怔的小孩,离开时还不忘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阿因定定地立在原处,手中热气蒸腾,却比不上她面上快速攀升的温度,她傻乎乎地想,自己大约是醉了。
沈佑回宫那日,阿因蹙着眉头,蹲在京都的角落里,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她幼时并非如今这般无争无谓,甚至性子极烈。有一回她的皇姐夺了她心爱的羊皮小鼓,她陡然发作,凭着一股小狼般的蛮力地将人推倒在地,夺回己物。但是她很快尝到代价:王后是她皇姐的生母,那日事后震怒非常,给了她被奴才掌嘴的羞辱。那日后她一下子转了性,她忽然知晓在宫中孤立无援的人只能无欲无求,不争不抢——所幸她一直也无十分渴望的东西——直到此时。
她喜欢沈佑。她想要得到沈佑。这个念头轻易地击碎了她数年来无害的外表。她坦然地接受自己昭昭的野心,并且瞬间理解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含义。她要为自己要的人拼命争斗,要去直面那些以前早已不理会的一切,要去竭力讨好那个从不喜欢自己的父王……她抱着痴妄的念想,想作为苗疆的公主,被指婚,嫁给那个风华无双的七皇子。
可惜回到苗疆后,她还没来得及筹谋得当,所有的形势都直转而下。
先是大历淑妃薨逝,而后大历皇帝病重,却传位给了平素并不受宠的三皇子。新皇登基后看不惯南疆王的跋扈作风,起兵攻打,南疆不敌,彻底沦为大历的附属。她在这一场动乱里慌张无措,所有的念头堆积在一起,最放不下的还是沈佑。她听闻大历新皇疼爱幼弟,却仍是心疼得紧。都说平王失父丧母,整个人都与从前不同了,闲散超脱,仿若世外之人。阿因急于去往大历不管不顾地寻他,却在筹划行程的日子里,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苗疆兵败后,苗疆王新封了一位国师。一天夜间阿因无意间路过国师的屋子,却恍惚听到了平王的名字。那国师在教导徒弟,并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的功绩。
他说…他说,他曾受大历新皇之命给平王下蛊,新皇允诺给他日后的苗疆国师之位。那是极阴毒的血咒,表面上毫无异常,却会在平王二十五岁时,骤然攫取他的性命。
二十五岁,二十五岁。阿因霎时身形不稳,一个踉跄碰在门板上。国师闻声而出,就要当场了结了她。她拼了命地往宫门跑,直到国师追至殿前,抽出剑,千钧一发的时刻,她那个懦弱的阿娘却挡在了她身前,生生受了一剑。阿娘推着她让她跑的时候,宫里的戍卫已赶来。她便趁着混乱逃出宫去,一路逃亡至京都。
那两年里,她饱尝苦楚。午夜梦回时,时常遽然惊醒,而后意识到自己已无家可归。她以十几岁的心智扛下沉重的现实时,并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寻到沈佑。她无论如何,还想再见沈佑一面。
七
世人都道沈遥与沈佑兄弟情深,先皇在位时沈佑处处向着哥哥,而今沈遥登基也最为宠幸幺弟,真真是一段佳话——
只有沈佑知道这样的说法有多讽刺。
他天性桀骜,又得父母疼爱,本就极为霸道而不驯——所以在沈遥生母过世,先皇将其养在淑妃宫里时,沈佑对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哥哥十分不喜。那时他堪堪四岁,灵智虽开,却也是顽童心性,每天就闹腾着沈遥取乐。沈遥喜静,每每却笑着由他闹腾。闹着闹着,沈佑就发现这个哥哥并非无趣的木人,他剪得一手好看的窗花,还时不时能用木头雕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后来渐渐的,沈遥做手工时,小沈佑就托着腮在一旁看着,每次做出好看新奇的物件,沈遥就顺手送给身边眨巴着眼的弟弟。年幼的沈佑抱着小巧的木雕,私心里已将沈遥当做少有的,真心亲近的人。
——后来那些整齐列在沈佑书房里的木雕,那些刨着腿的兔儿,鼓着腮的鱼儿,伸懒腰的狸猫……都在沈佑十九岁那年,湮没在了他亲手点起的一室烈火里。
沈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晚上,他的母妃遇刺身亡。他无法入眠,却在起夜时看见沈遥与一位陌生男子的身影。那个数小时前还与他一起伏在母亲膝上悲痛欲绝的哥哥,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与旁边的灰衣人问话。
“刺杀的事我已料理过,不会有破绽。”
“你给老皇帝下的蚀心蛊什么时候能起作用?我要他尽快传位于我。”
“噢,还有沈佑那小子。”
“血咒不能有任何差错,我必要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远处的沈遥扯出无声而残忍的笑意,他早已看不惯这个天生就受尽宠爱的弟弟,嫉妒而不甘,却只能虚与委蛇,隐忍筹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要这个不可一世的弟弟睁着眼看他在皇位上呼风唤雨,然后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暴毙,而他临死还会以为沈遥是那个疼爱他的哥哥。
不远处的阴影里,沈佑拼命地咬着牙,才能阻止自己发出绝望的悲鸣;而眼泪却并无枯竭之势——那一瞬间,他几欲怀疑自己泣出的,是道道血泪。
那场浩劫夺去了他生命里的所有鲜活欢愉。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而那些无法剔去的刺骨寒意,只能掩盖在纨绔闲散的外表之下。他顶着看破尘世的疏懒走在了无生意的路上,那一步步烙下的,却是几年前还未流尽的血泪。
可是他遇到了眼前固执的姑娘。她张扬明媚,以无畏的姿态来到了他身边,披荆斩棘后捧出他那些不为人知的骨刺,并试图用自己柔软的羽翼拥抱它们,拥抱五年前那个无助绝望的少年。
她就在他身边啊,那个他也同样恋慕着的姑娘。那个同样孑然一身的姑娘,将他当做黑暗里的唯一光亮,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因为你是沈佑。
八
阿因有片刻的怔忪,因为沈佑伸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脸上漾出一个不羁而明朗的笑,那笑容像极了数年前她初见沈佑时,那个满身风华的桀骜公子。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糕点摊前,烈性的酒酿缠绵着贯穿了她的整个身躯;而她终于可以摘下面具,坦然而甜蜜地拥抱她最爱的人。
但她很快红着脸发现,这个张狂桀骜的沈佑,并非她想象中那么公子世无双——
他伏在她耳边,气息吐纳间响起危险而勾人的语气:“阿因,你救了五年前的那个我。怎么办,让我以身相许,任君采撷可好?”说完就拿一双戏谑的眼看着眼前涨红了脸的姑娘,眸色暗了又暗。
嗯,看来流氓的性质倒是一直未变。
数月后京都传来消息,新皇缠绵病榻一月后暴毙。沈佑却好似提前知晓此事,只是在喝着枫露茶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想必他闭眼前最锥心的事,应是未能看见我死在他面前。”
此时蒋元急匆匆地进了王府,只一句“那个下蛊的人渣被处死了。”阿因错愕地回身看向沈佑。沈佑不怀好意地一笑,“怎么,你夫君像是那种甘愿做个短命鬼,让家中娘子独守空房的人吗?”
——沈遥可能至死都未曾想到,他那个注定短命的弟弟还能有翻盘的机会。被他用蛊术害死的老皇帝,实际上数年前就有了怀疑。蒋家军,就是先皇暗中步下的桩。待沈佑知晓蒋家是父亲为他留下的后路时,便联合蒋元,费尽周折,用蒋家的暗卫劫持了苗疆的国师。那时他已知血咒无解,除非种咒人身死。但他并未杀死国师,他也不想以武力与沈遥兵戎相见——一则他早已磨耗了对万事的热情,对皇位更是了无兴趣;二则他定要让沈遥以最合适的方式,去给亡故的父母陪葬。于是他逼着国师给沈遥下了同样的咒,只是比他的血咒死期还要早上一年。沈遥死后若有知,知道自己竟死于他用来害别人的血咒之下,且还在短命的弟弟之前,想必那神情定是比死不瞑目还要狰狞几分。于是沈遥一死,蒋元就干净利落地处死了被囚禁在蒋府的国师。
只是若还是几年前,在沈佑的想象中,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定是世上最可悲之人。以前还有未了结的彻骨恨意,待了结后,他便了无牵挂。那些与他曾有深深羁绊的人们,用死亡和背叛将他打入空门,后来他凭着七情六欲里仅剩的恨意清算因果,走出空门——
他以为他会看到白茫茫的寂寥雪地,从此余生一人,空度春秋。
可谁知门外春深如许,有个兔儿一样的姑娘晃荡着腿坐在他门前的海棠树上。她笑开了眼,就要往下跳。于是他张开手臂,他平静而欢愉地想着,那是曾经在无人的深渊里抱住他的人啊,以后便换他来接住她——
于是他接住了满目星辰的姑娘,就像接住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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