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老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最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暑假已经结束，在开学的教师调整中，我从计算机专业系调整到了教务处文印室，告别了那些朝夕相处的学生，听不到机房中键盘哗啦啦作声响，来到了这个整天与印刷机为伍的文印室，听着吱扭扭的机器声，心中感触良多。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感觉到自己老的迹象呢?大约在五年前吧，具体时间已经忘记了，那是一节习题课，我让学生打开五十八页的课后练习，学生们打开后并没有练习题，而是教学内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把六十三页看看成是五十八页，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看书时，比以前模糊了许多，后来就有了老花镜，慢慢地自己在写字时，写出来的字也开始模糊起来，感觉到写字也比以前困难了一些。

身体在慢慢地变化着，行动也没有以前敏捷了，上楼梯有时也感觉到了腿部的不适，从来不服老的自己，终于发现身体的变化不随自己的意志而改变着。

《庄子·内篇·人世间》中，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做不到如庄子那般处事的安之若命的坦然和淡然，我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老了，没有以前那种果决和雷厉风行的风轻云淡。不可奈何到那底有多痛苦，那就是你完全没有办法，那种没有办法的感受只能让我发出无助的叹息，有时也会发出怨天尤人的感叹。觉得这个世界对老年人是不友好的。

几年前看到儿子在学习时，到了黄昏时都不会开灯，我就对他说太暗了对眼睛不好，可儿子说屋里亮得很，不让我开灯。后来儿子看着我那手机屏幕耀眼的亮度，劝告我说这样才会伤害眼睛，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就是这个亮度，有些内容还是看不清，后来从《最好的告别》一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一个六十岁健康人视网膜接收的光线只是一个二十岁青年人的三分之一。我才知道，老人眼中的世界是黯然的，年轻人是不会体会到这种昏暗，世界在老人们眼里，失去了那种万紫千红的明快与靓丽。

就在今年的五月份，上午上课时，我的声音还很宏亮，等到下午上课时，嗓子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却发不出声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个周才好转，那种上课时发不出声音的感觉，让我感觉到对课堂的失控，对自己生活的失控，那时我突然想到白居易写给他的好友刘坚强刘禹锡的《咏老赠梦得》：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当看到到白居易这篇诗文时，那时自己正是血气方刚的求学时期，恣意地挥洒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的时候，很难感同身受那种衰老和痛苦的无奈，感觉白老先生多少也有点娇情，直到那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不可奈何。

在这之后的好长时间中，想到了母亲，十几年前，八十三岁的母亲从内蒙来到山东看我，每当回到家里时，母亲总是坐在我的身边想和我说话，自己总是觉得每天者见面，有什么话好说的，就以自己的工作忙为理由，就钻到了书房上网去了，母亲只好孤单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有时会从房间里传出她自言自语的对话声。

记得有一次夜晚，母亲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听到母亲卧室中沙沙的声音，我睡眼蒙胧地起来走进她的房间，进屋后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看到母亲正在用一些旧毛巾擦试着褥子湿渍，母亲尿床了，我冲着母亲就是一顿脾气，母亲那灰褐色纵横如老杨树般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羞愧的惭色，懦弱地看着床单，低声说着：“我真得没有感觉到。”

永远会记得她那个眼神，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二，母亲下楼去了，全家人以为她出去走走，快到中午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两个警察扶着母亲站在门口，母亲怀中还抱着装着菜几个方便袋：

“这么年纪大的老人，你们怎么让她独自外去买菜？”警察不客气地批评了我们。原来母亲看到我们忙，想着帮我们，在外边买了点菜，结果忘记了回家的路，多亏好心人替她打了110，这才送她回来。听着警察的批评，母亲双眼发红，看到我看她，怯怯地双眼下垂，不敢与我对视。很快五一到来，母亲说什么都要回到内蒙的老家去，我只好把她送了回去，那时只是觉得母亲想回老家了，没有考虑其他。现在才明白，老去是不可奈何的事情，但老去的人也需要尊严和体面，有尊严地去接受这种老去的现实，体面地面对老去带来的身体和心灵困顿，母亲坚持回家，不正是为了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吗？

我突然明白了，该是放下的时候了，于是我申请了离开教学一线，离开是一种体面，更是一种尊严。

在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中，刘老先生回复了白居易，呼应了老友的困惑。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老去是不可奈何的，谁都是一样的。不亏是刘坚强，他的诗风一转，指出了老去的时光里，也给我们带来年轻时所没有的经历和世事。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既然老去是一种不可奈何的事情，那么我们为何不以一种体面的、尊严的、向上的积极心态去面对身体的衰老，体会着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满天晚霞呢？让安之若命的心态把满天的霞光倏然洒满在老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