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十三年了,而我携带妻儿,举家寄居在一个亲戚的小农场里,也快满十年了。“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眼瞧着又到除夕了,可回家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着落,于是在泪光里,便不由得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
母亲姓郑,民国二十九年出生于苏北不老河边的一个名叫郑庄的小村子,姐妹四人中,她是大姐,上面还有一位哥哥。那时外祖父的家境不是很好,加上又是女子,所以母亲从小就没进过学堂,她只勉强写得下自己的名字,而这可怜的几个字,也是解放后在文革中扫盲时认识的。母亲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帮家里做事了,像挖野菜、割猪草、照看小一点的孩子了,跟外祖母一起学做女红了,只要是她能做得了的,从不偷懒耍滑。
在外人的眼里,或许母亲并不是一个漂亮女人,她从小出过天花,因无钱医治,脸上留下了许多坑坑洼洼的麻点。可在我心里,却从没有过一丝对她的嫌弃,哪怕我长大后,曾无数次厌烦她的唠叨,曾因琐事和她怄气。
我只知道,她是这人世上曾经对我最好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对我只付出,不怎么求回报的女人。万花在她面前会羞涩,飞鸟也会为她频频高歌,只因她是生我养我的亲身母亲!
我们祖上是清朝的时候,从山东藤县老家避难出来的,期间又经过数次迁移,最终落户到这里的。由于人丁不旺加上本家们散居在别处,所以在村子里一直是孤门独户。
母亲比父亲小八岁,嫁到我们家以前,祖父已经过世,祖母带着父亲和伯父在南方逃荒讨生活,快解放的时候才回来,一家人就守着几间破落的草房和几亩薄田勉强度日。母亲婚后多年未育,祖母的脾气倔强又耿直,那几年,婆媳关系不是很好,直到六三年大哥的降生,祖母才改变了对母亲的偏见。父亲对母亲是很好的,他很随和,家里的事情大多都让母亲做主,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是很少吵架的。
母亲共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人,在大哥十一岁的时候,才把我带到这个人间。我是家中的幼子,母亲自然是多疼爱几分的。重活苦活大都让哥哥姐姐做了,有什么好吃的也是先分给我,由此二哥常嘲笑我,说我好吃懒做。
“谁让你个子比我高,大我八九岁呢?”
我被说急了,就拿话回二哥。二哥的名字里有一个和字,我也嘲笑他起来。
“秃和尚,癞和尚,秃和尚,癞和尚”。
二哥过来打我,我满处跑,弄的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母亲看见了,就会大声地训斥二哥,有时还会拿棍子打他,二哥就吓跑了。
其实我儿时最早的记忆,还是五六岁时随母亲去外祖母家。我们两家相距八九里地,只是中间隔了一条几十米宽的京杭大运河,来去需坐船,就显得不大方便了。
那是个秋日的上午,母亲带着我走回娘家去。
乡间的小路漫长而幽静,我像小鸟一样,跑在母亲的前头,后来一会儿拿起一块石子扔向路边的小河里,一会儿又因看见一只野兔而吓得不敢动。在运河的两畔,密生者许多大大小小的槐树林和一些矮状的灌木丛。林子里,树叶金黄,层林尽染;运河里,大船云集,百舸争流,再加上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到身上,真是惬意极了。
母亲在后面跟着,我顺着用石块砌成的堤岸走去,河水不停地拍打着堤岸,在那些闪着黑亮的缝隙里,不时地还会捡起一些白色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螺贝壳来。我挑出一个好看的海螺壳,放在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不成调的哨音,像长上了翅膀,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疲乏地终于走到码头了,登上渡船后,我舒服地倚着母亲坐在船头,看小船慢慢地向前划着,看远方的几只白鹭在游戏追逐,迎着清新的微风,竟然莫名地睡着了。……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母亲却在一天天地老去。那年我离开家去几十里路远的贾汪上高中住校,每礼拜六晚上,有时是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一次回来后,晚饭的时候,我正好坐在母亲身边,无意间一抬头,才发现母亲已是半头的花白头发了。母亲生我的时候就三十多岁,现在我都十七八了,母亲还不老吗?我低下头去,继续吃着饭,只是眼里已含满泪水了。
我从没有想过母亲会离世,得病却是突然间几个月的事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五十八岁母亲突然莫名胃痛腹泻起来,开始在乡医院治疗,说是慢性肠炎,可是陆续治疗一个月,不见好转,我们才开始担心起来。姐夫在徐州三院有熟人,我们带母亲去检查,经专家会诊,确诊为胃癌晚期,生命最多还有两年。在医院的走廊上,我们兄妹几人面带愁容,最后一致商定,隐瞒病情,给母亲做切除手术,让母亲在这个世上多活两年吧。
出院后的母亲身体恢复得很慢,她吃得很少,每天大多在庭院里来回散步,只有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才会慢慢走到大路上和邻人们说上几句。她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忧郁却在一天天地加重了。她和父亲都信了天主教,希望藉此能得到上帝的救赎。于是,在每礼拜一三五的晚上,父亲就会蹬着三轮车拉母亲去教会。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几乎是风雨不断。
我永远难以忘记,一九九八年的农历八月十四日,我的大儿子出生了,母亲有了自从得病以来少有的笑容。她比平常多吃了一碗饭,精神焕发,像变了个人。我给儿子起的乳名叫大卫,这本是圣经上一个王的名字,我却用来希望儿子的降生,能为母亲驱走病魔,消灾解难。可病入膏肓的母亲,还是一天天地离我们远去,身体越发地虚弱了。
一九九九年暮春的一个早晨,母亲在没有让任何人晓得的情况下,就让父亲蹬着三轮,拉上她去了六七十华里外的徐州动物园和淮海战役烈士陵园游玩了一天,直到当晚八九点钟,疲惫的老父亲才带着母亲平安回来。在记忆里,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专门去旅游,并和父亲合影留念。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多少时日了,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来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让死后留下什么遗憾吧!
母亲临走的那几天,只想喝用红薯干加糯米熬的稀粥,可每顿只能喝半碗。她的精神好得出奇,她总不时地把我叫到她的小屋里,却没有多少话对我讲,有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眼角噙着泪花。我如傻子一般没有意识到,这是母亲最后的日子,反而故作高兴安慰她说,病要好了,要好了。
我也永远难以忘记,一九九九年农历六月十五日晚九时许,辛劳一生的母亲,享年六十岁,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再没有往日的病痛,她最终到她的天国里去了!我的大儿子,刚满十个月,母亲只抱过他一次,而他还没学会喊声奶奶,也与她永远不相见了。!
我的母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女人,一辈子只会围着田间灶台,老人丈夫儿孙转的,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女人,只会教育我们不偷不抢的乡下女人,我甚至都无从用过多笔墨去描绘她,可在我心灵的深处却都是满满的回忆,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带着妻儿举家在外漂泊,我终于体会到做父母的艰辛了。月是故乡明,人是父母亲,可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就连她与父亲最后的留影,我竟不知给遗落到哪里去了。
过去的日子如流水,一去不返了。将来的日子远远地,藏在梦里了。现在的日子昏昏的,为钱整日忙碌,已辨不清方向了。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有时从记忆里找得些许回味,还能怎样呢?而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还有比思念母亲,更能让他的心灵从疲惫中,走向宁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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