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村地界处于江南,曲水沃土,大片水稻田是村民赖以维生的宝地。
那一年陈离十一岁。父亲陈翟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在水稻田操劳维持生计,还悉心照料着家中菜地以补贴家用;母亲江岚在家也不闲着,为三个孩子的生活和学费精打细算。
十一岁的陈离却不曾想那么多,身子坐得笔挺,认真听老师在黑板前讲《苏武牧羊》,独自在草原上和羊相伴,也未曾忘记忠于自己的国君和故土,这是怎样一种坚韧的意志力啊!
小小的脑袋里,回荡着对一个已逝去千百年的古人的幻想和敬畏,直到下课铃声打响,像在湖面投入石子,惊起一教室的同学背着布书包跳起,跑向早已迎来的小伙伴,三三两两地牵着手离开教室。
陈离依旧和往常一样,落在最后,慢吞吞地站起,低头迈步,向仍留在教室的老先生轻声道别,再一个人走上回家的路。没有人在前方等着她。
不知为何,好像从来没有人愿意和她开女孩子经常开的玩笑,谈隔壁班的帅气男孩,谈父母派给的家务事,再一起跳皮筋和方格。也许她们觉得,常年考第一的陈离不好接近吧。
但是没关系,走在田埂上的她,自己默想着梦幻的诗词,再念给自己听。
今日的陈离走在田埂上的步伐格外轻快。明天是周六,姐姐陈涵就要从镇里的中学放假回来了,又可以听她讲讲镇上的奇闻异事。
更重要的,明天是四月初五,是她陈离的生日。不禁甜甜地笑起,去年生日,家人陪她一起看了一场邻村举办的《牡丹亭》戏剧,“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至今仍深深刻在她的脑海,时常品读把玩,从未腻烦。
邻村已搭建好戏台,刚好在明天,消息传遍村镇,将是一曲《桃花扇》。
走至村口,众人喧嚷着围在一张告示旁,嗡嗡人声不绝于耳。陈离步伐轻快地迈过,抬眼走至另一张告示前,轻轻用手抚上,眼中射出期望的光芒。正是《桃花扇》剧目的宣传。
几乎是哼着小曲地回到家,推开门刚想大喊一句回来了,却突然顿住。母亲坐在柴炉旁的小凳上,低低地垂着头,父亲竟然这么早也回到了家,跨坐长椅上阴沉着脸一句不说。
气氛凝滞着压在陈离心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爸妈,那事儿我知道了。”大姐陈涵风尘仆仆背着书包从门外走来,显然刚从学校回来。
“我想好了,我要辍学。”
屋里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眼神坚毅的大姐。
“陈涵,你有本事把话再说一遍?”陈翟攥紧了拳头站起身来。“我们辛辛苦苦的为了什么?不就是让你上学,你呢?”
“爸!村口的告示我已经看见了。上面的人要收购我们整个山头山洼的稻田。邻村的人也不能幸免。可是马上,小弟就要上小学了,还有小妹,她是要...飞得更远,考上大学才行啊...这些钱,怎么够。”陈涵一字一句说得头头是道。
一句句打击在陈离心上。村口的告示竟然通报的是这个消息吗?“姐姐..”
“三年又三年,再上三年又怎么样呢。我不是学习的料。而且...妈,你的病,不能再等了!”
“涵!你... ...什么时候...”江岚眼角泛红,挣扎着开口打断女儿的话。
“姐姐!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啊?”陈离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碰碰震个不停。瞪大了双眼,看着沉默的父亲,坚毅的大姐和眼眶泛红的母亲。
乳腺癌。
陈离的大脑嗡地一响,恍若之间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早期。没事的,不严重...
要不是我看见你年检的报告,你还想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现在那些人要来收购我们的田,以后收入从哪里来...我真的学不下去了!学不下去了!我打工养你们!
姐姐和母亲的声音一波波涌入陈离的脑海,旋转着搅动她的心脏,绞痛。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桃花扇的词句从她脑中倏地窜过,隐没了。
然后是哭声,很久以后,陈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哭声,还有姐姐的,母亲的啜泣声也加入进来。一个坚实的怀抱揽住了她...爸爸...意识渐渐流走。
醒来的时候,泪痕未干。小弟陈辉听见声音探头进来,向外屋叫到:“阿离姐醒了!”虚掩着的木门于是敞开,姐姐陈涵端着一杯清水进屋。
“唉!你啊,身体太虚,一哭就倒。”
陈离眨了眨眼,嘴唇和喉咙干得冒烟。接过陈涵的水杯,咕噜咕噜地吞下了全部。
“小妹,生日快乐。”陈涵坐在阿离床头,向她笑得很甜。
“我...都睡到第二天了?”
“是啊,像个死猪一样。”
“姐姐,你...真的要辍学么...”
陈涵翘起手,拨弄起自己编起来的发梢,回答说,“嗯,我...学得太差啦。不如打工,帮帮爸妈,我已经找好工作了,是做衣服的,也在镇里。”边说边摇晃着悬挂的双腿。
“都是瞒着爸妈做的?”
“谁让妈也瞒着我们不报病情?”陈涵咧嘴俏皮一笑。
“姐...”阿离伸出手去。
陈涵覆上阿离的双手,定定地看进陈离眼里:“阿离,听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种地,打工赚的钱,都是用攒的,日积月累。但是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不说一夜暴富,至少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用...不用再付出太大的代价。你姐我已经辍了,你不行。你必须走出去。”
“我...”
“别说别的,答应姐,好不好?”陈涵的眼眸坚定,握着阿离的双手加强了力道。
“好。”阿离怔怔地点头。
“爸带妈到医院检查去了,你放心,现在还没有什么危险,不做手术也没什么问题。就算收购了我们的田,我们还能得到一大笔款子,不用愁了,等用完的时候,你姐我估计也能混得个什么一官半职,财源滚滚。”
陈离不禁噗嗤一笑,“爸妈要你来给我洗脑的?”
“哈,你还不了解你姐吗?当然也是我本人不想让你担心了嘛。”
“姐,只要你开心,只要妈没事,我...我一定努力走出去,为你们分担。”
“嗯!”陈涵笑了。多年以后的陈离回想起姐姐当时的笑容,不记得那抹浅浅弯眉下闪着水波的眼中,是否还带着浅浅的落寞和忧伤。
那是四月初五,她的生日。那一天,她没能看成《桃花扇》。不过,天也还没塌下,这个生日也并不太糟。
陈离迈出家门,顺着蜿蜒的田埂,去往她爱爬的那个土坡。
土坡顶端是一棵巨大的古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爱它苍老挺拔的枝干,郁郁葱葱的顶叶,还有被风吹拂时低沉的沙沙叶落声。她常在那里阅读和发呆。
才爬到半山腰,却感觉和往常不大一样了。好像有金属敲击的声音混于其中,不是金属,出奇的悦耳,是什么?
叮铃当当。风铃。
爬上土坡,那棵古树郁郁苍苍地伫立在她眼前。枝丫上,垂下一串风铃,正迎风叮当作响。
圆润的青绿色球状体之下,彩带随风飘舞,微风轻拂的时候,叮铃脆响裹挟着梦境的浮华幻象,投影在整个树梢华盖,绿茵草地之间。
愣怔着一步步走近。好像整串风铃都为她而舞动,整个世界的无限美好都向她涌来。
突然,风声带着一串低沉的人声从树后传来:“阿离,生日快乐。这些......你喜欢吗?”
阿离绕过巨大的树身,看见一男孩背倚树干,双手插兜,低头注视着脚下的土地。微风轻浮而过,吹起少年散落额前的乱发,雪白的衬衫一角随风飘起。风铃的叮当声被风带着,送往少年和少女之间。
感受到视线,简一抬起头,目光中立刻倒映出阿离的身影。对视的一瞬间,阿离屏住了呼吸。
《牡丹亭》的音调,舒缓的昆曲婉转之音色,伴着高溪山泉,树叶婆娑,风铃叮当,旋起在她耳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怎么不说话,他们...他们都说女孩子会喜欢这个...我...”
“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美的生日礼物!”阿离痴怔似地张开双臂拥抱了眼前少年,“谢谢你,简一。”
少年的双手顿了顿,轻轻地抚上阿离纤弱的腰背。天清云淡,斜晖洒落。
“笨蛋,就这点风铃就对男人投怀送抱的。”
听到此言,阿离耳根一红,气得甩手推开简一,背过身去。
“啊呀,阿离阿离,我开玩笑的嘛。你看我为了只给你看到这个风铃,可是专门看着你出门,亲眼看到你走上这个土坡,才布置起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你还偷窥,跟踪我!”
“不行吗?竹马竹马?”
“呸!”
“喂,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配合我说青梅青梅吗?”
想起小时候做的蠢事,阿离的耳根再一次腾地泛红,“走开!臭简一!”
“别生气别生气,我帮你把风铃摘下来...”
“哼!”
“别走啊喂...阿离!”
--青梅青梅。这里是阿离,四周安全。
--竹马竹马。简一报道!无敌军动向!
小时候的游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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