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C-47在贵州山区夜空中不断颠簸,姜奎眯起眼睛瞟着对面的季孙武,这位军统本部甲室秘书长。一对吊眉下方戴着金丝边圆框眼镜,把本就细窄得好似两道刀缝般的眼睛遮盖起来,下面的鹰钩鼻却被衬托得更加硕大,最引人注意的是两个向下形成内勾状的嘴角。深色中山装,手拄鸠杖,腰杆挺直,从内而外透出的寒意笼罩着整个机舱,连随行的几名特五团特工都是一脸的不自在。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少校军服,姜奎有些得意地笑起来。这位季秘书长从前天到息烽监狱,连续审讯了自己三天,完全围绕着自己两年前从北平逃回重庆途中路过陕甘宁根据地的事,还拿出一堆资料和所谓的反正人士口供,企图强压自己承认不但在那里停留许久,还受到了某位高级领导的接见。哼哼,话里话外就是想坐实自己通共从共。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抵达之前,三叔就通过息烽主任周清啸告诉自己了,这次是毛齐五主任向局座点名推荐的自己。因此面对审讯,自己就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泣不成声,嘴里只会说“冤枉”。季大秘书长只能枉费心机了,几次掀了桌子要动刑,都被周清啸阴里阴气地一句“请秘书长在文书上签字再动刑”给噎住了。看现在的意思,他心头的恶气还没散去呢。
此时,对面的季孙武强忍着心中的失落闭目沉思。对面那个还不到30岁的小崽子,自小随家人去法国生活。18岁回国,靠他三叔姜叔寒的关系在民国22年混入复兴社组织处。北平沦陷前奉命潜伏,却因报家仇擅自行动,暗杀日军军官反中计,从而逃离北平。一年半之后突然出现在重庆,讲了一个跨越察哈尔、蒙古、绥远、陕西、四川抵渝千里逃亡的历险故事。这种人按照家规就应该立即枪毙,但督查室数月审查后,居然给了一个“虽年轻莽撞但赤胆忠心,虽行事违规但情有可原”的评价。局座大手一挥,关进息烽监狱不闻不问。
两年间,自己四处收集的证据,足以证明这小子有重大从共嫌疑。但当自己开始汇集整理准备上报时,重要的证人和证据却不断莫名其妙地失踪……哼哼,姜叔寒,复兴社创始人兼第二届当家人,一定是这个老东西在背后捣鬼。过往在军界和情报界凭着资历压着局座一头。西安事变站错队,被委座清理出了情报体系,自此在家闭门思过。还记得局座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长舒一口气,接着轻声说出那一句“百足之虫”。
这次局座受毛齐五的蛊惑,居然钦点这小子执行任务,自己主动请命来息烽提取姜奎,本觉得对付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威压利诱之下一定能把通共从共的帽子给他戴上。只要把这个小子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进可以给局座彻底扳倒姜叔寒作为武器,退可以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哪知,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还有那个息烽主任周清啸,对自己阴阳怪气,仗着他自己是江山人?哦,想起来了,他最早也是复兴社组织处的人,要找机会“提醒”一下局座……
“扑哧,哈哈哈哈,咳咳咳,抱歉,抱歉,我突然想起一件大好事”,姜奎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伸出缺了食指的右手对几位特五团特工一挥,“你们知道吗?前不久在太平洋一个叫什么,什么中,中途,什么屁大点儿的小岛,美国人一下干翻了小日本四艘重型航母。小日本海上的优势完蛋了,日子不好过了。”
几名特工都露出激动的神情,正要打听一下详情,被季孙武一声怒哼制止,一道愤恨的目光透过金丝边圆框眼镜直射姜奎,“闭嘴!道听途说之言,我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
“哦”,姜奎用细小但足以让对面人听得见的声音嘟嘟囔囔,“什么道听途说,这是盟军司令部的……”
“闭嘴!”,季孙武握着鸠杖的手已是青筋暴起,心中更是烦乱。这个消息是自己在几天前才知道的,而一个关押在监狱中的犯人,居然也能得知如此机密的消息,看样子比自己知道得还早,甚至还知道情报来源……突然,季孙武感觉到心神疲惫,隐隐有些后悔请缨来此。
随着驾驶员通知,飞机开始下降。姜奎看看舷窗外的景物,尤其是看到机场与外面江岸之间搭造的那座浮桥,认出来这里是重庆的珊瑚坝机场。不禁自嘲地一笑,两年前自己被押送去息烽监狱就是从这里上的飞机。
跟在季孙武身后走下飞机,上了早已等待的汽车。前前后后一共四辆,一起向城外开去。走了一大段不是路的路,停在了一座寺庙的山门前。
寺庙周边一片黑暗,看不到人影,山门大开,门楣匾额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灯笼,匾额上写着“塔坪寺”三个字,向门内望去,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两侧间隔挂着数盏气死风灯,显得越发死寂。俩人顺着甬道向里走去。绕过一对5米多高的华表,先看见的是一座石质仿木牌坊,在微弱灯光下依然可以看到正中那块写着"第一胜境"的横匾。再向前穿过观音殿到了内院,来到一座方型楼阁式砖结构的七层石塔前。
季孙武伸手在石塔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姜奎暗自一笑,他听出来敲门的节奏是 -.. .- .. (摩斯密码:DAI) ,看来什么时候都要把老大摆出来。门从里面打开,有人站在内侧,低着头递过来两盏马灯。俩人各拿一盏顺着塔内仅供一人上下的斜式石梯向上走。姜奎一下子就被石塔内壁用彩色瓷砖镶成的佛像所吸引,在灯光的晃动照射下,每一尊佛像都那么端庄静穆,栩栩如生,时不常就驻足欣赏一番。气得季孙武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大骂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终于登上石塔最高的第七层,才看到这里原本的石窗都被遮挡起来,形成了一个小石屋。屋内仅有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看不出死活。床边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能看出来一个是大夫一个是护士,只是这两人都面带惊恐不安的神色。床边的木椅上还坐着一个身材中等偏上,身穿深色中山装的人。
季孙武站在石梯口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毛主任。”
这个被称为毛主任的人站起身,象征性地向前走两步就站住了,伸出手笑道,“阳明,辛苦了。”
季孙武看着那只伸出的手,再次犹豫了一下,还是快走了几步握住那只手,“毛主任客气了”,还待继续说下去,这位毛主任却主动松开手,指向后面的姜奎,“是文昌吧。”
姜奎看着这个留着小平头,鼻梁不高,嘴唇宽厚,嘴角总挂着一丝笑意的毛主任,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认出来了,居然是毛齐五。心中震惊不已,这位军统副主任秘书兼甲室主任,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二号人物,怎么也在这里。眼光向床的方向一瞟,那个人是谁?看来今天是要麻烦缠身了。心里想着身上却没有半点迟缓,小跑过来立正敬礼,“本部秘书室秘书姜奎参见毛主任!”
毛齐五哈哈大笑,用力捶了姜奎一下,“你小子,在息烽关了快两年了吧,还这么生龙活虎的。看来传言是真,周清啸徇私优待你。”
姜奎满脸堆笑,“周主任做事殚精竭虑,为人又宅心仁厚,对卑职管教甚严,又悉心教诲。而且……”,向前凑了凑,上身略微前倾,“周主任数次向我提及,您多次在局座面前为晚辈开脱说项,又重点嘱咐他要照顾我。毛叔伯之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毛齐五心中很是受用,瞥了一眼边上满面不悦的季孙武,“文昌呀,你在北平铸下大错,但本意是好的,再加上年轻冲动,局座把你关进息烽,也是希望你尽快成熟起来。你以后,就是季秘书长的下属了,要好自为之,为党国尽忠职守。”
“是!卑职必遵从毛主任教诲,服从季秘书长指令,为党国尽忠,为军统尽忠。”
“行了,漂亮话说说就可以了。这次是要交给你一个任务。阳明啊”,毛齐五看向季孙武,“由你来说吧”,说完,自己又坐回到椅子上去了。
季孙武看着毛齐五的做派,眼角一阵抽搐,咬了咬牙指着床上的人,“姜奎,这个人是东京站费尽心机从日本送回来的,据说他掌握了一项重大机密,是日本对中国采取的秘密行动。只是运送途中,此人深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前几日才苏醒过来。嗯 ...”,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边上的毛齐五,然后继续说道,“他提出要见到你才肯和盘托出。”
“见我?”,姜奎立刻警觉起来,能劳动毛季二人亲自出面,能让东京站千里迢迢送到重庆的人,居然要见自己……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想到这里,赶紧说道,“秘书长,请您吩咐。”
“你过去看看,是否认识吧。”
姜奎快速瞟了一眼毛季二人,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征兆。只好走到床前,俯身下去端详这个躺着的人。这个人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呼吸微弱,睁着的双眼空洞无神,直到看到床前的姜奎,眼睛中突然闪出光彩,上身挣扎着要起来,发白的嘴唇一开一合,但声音太过细小听不清。这张脸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极其亲近熟悉之人,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了。
“再给他打一针”,季孙武冷冷地命令道。
“但,但,长官”,大夫脸色煞白,讲起话来结结巴巴,“不能再打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了。”
“哼,我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要是不开口,活着也没用。”
没办法,大夫只好让护士准备针剂正要注射。姜奎出声制止,“除了打这个针,还有其他办法吗?”
大夫胆怯地看了看季孙武,犹豫了半天才点点头,“可,可以用另一种针剂。但,但,起效慢,可对病人伤害小一些。”
“秘书长,我应该认识他,但我需要点时间做些准备,好好想想,也便于一会儿的询问。您看?”
季孙武还未回答,坐着的毛齐五主动接过话去,“按你的意思办吧。我要的是他开口,不是用刑。”
听到这句话,季孙武气得一哼,恶狠狠地瞪着姜奎,“猪脑子,认个人都这么费劲。你看着办吧,但要是把事情办砸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姜奎面上连连应诺,心中却暗自骂娘,自己真成了风箱里的耗子。示意大夫换针剂后,自己站在床前,努力回忆这个人。针剂打完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床上的人脸色有了些红润,呼吸的声音也有了些力道,在护士的帮助下抬起了上半身。
姜奎正要问话,大夫却抢先说道,“几位长官,我二人出去回避一下,有事情我们随时过来。您们看?”
“不必了”,季孙武没耐性地说道,“就在这里盯着。姜奎,赶紧开始吧。”
姜奎心中叹息了一声,这位大夫和护士看起来是无法活着走出这座石塔了。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顾不上这些了,向床上的病人问道,“很抱歉,我看着你眼熟,但实在想不起了。你是?”
病人苦笑一下,用日语说了一句“铁牛公主”,姜奎浑身一震,泪水立刻涌上眼眶,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地用日语说道,“是你?元崎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姜桑,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眼泪也顺着元崎匠消瘦的脸庞流了下来。
姜奎很快调整好心态,与元崎匠慢慢聊了起来。
一件惊天歹毒的大阴谋终于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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