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了神仙洞公馆门前,毛齐五、季孙武让副官马上去冲印胶卷,然后直奔二楼而去,把姜奎独自留在一楼门厅。
姜奎点上烟,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元崎匠兑现了当初对信念的承诺,现在生死未知。而自己却依旧混混沌沌,对未来依然迷茫万分。曾经的好兄弟,让自己倍感惭愧。又想到他说的“育苗与绝根”计划,日本人的疯狂可见一斑,不满足于军事占领,居然妄图从根断绝中国文化。另外,他提到的青慎太郎,自己在北平以故宫研究员身份潜伏时还曾经与其打过交道,那是一位看起来文质彬彬,满腹经纶的中国通。他多次去故宫观赏宫藏文物,甚至还品鉴得头头是道,而自己做了几次接待兼翻译。看来当时他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窥视,是去摸底。
用手摸到了腰间的那把匕首,凭借对于这把匕首的熟悉,在取出胶卷时,姜奎就感觉到里面还有东西。向左右看看没有人,摆出一副昏昏欲睡的姿态,手上却打开了铜柄头,用小指伸进去,好似摸到了什么,一点点向外扣,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纸条。看看周围没人,在眼前仔细一看,是一串字母“Awwfi.Kwgfsg Vyss”,顺手把纸条放进嘴里,就着一口烟一起咽进肚子里。
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快速运转,这是元崎匠留给自己的。上学时,元崎匠对于学院的加密学就很感兴趣,尤其对维吉尼亚密码推崇备至。那秘钥会是什么呢?既然是留给自己的 ... ... 是一个词,是两个人都记忆深刻的词 。铁牛公主?不应该,应该是一个西方名词。是法文?如果是,会是 ... ... 肖松?不对,算不出来 ……是《音诗》Poème ……?右手中指在左手心划来划去…… 算出来了,是Liste.Victor Hugo,这是法文“名单。维克多·雨果”。维克多·雨果 ?是元崎珺,元崎匠同父异母的弟弟!兄弟两个关系非常好,这个元崎珺因为自小得病,无法行走,但天资聪明,喜好文学,喜好书法,对于元崎匠寄回国的《巴黎圣母院》《九三年》和《悲惨世界》喜爱倍加,甚至还让元崎匠跑了一趟贝桑松,在雨果故居前拍了照片寄回去。那时,元崎匠曾自豪地对自己说,他这个小弟弟会成为日本的维克多·雨果。难道……?元崎匠其实拿到了名单,但由于某种原因没有随身携带,交给了他弟弟?好兄弟,先救自己出狱,又把杀手锏留给了自己。元崎,你一定要挺过来呀。
一位副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姜秘书,请跟我来,局座要见你。”
姜奎立刻站起来,快步上楼。到了会客室门口,整理一下军容,高声报告,"军统秘书室秘书姜奎报到"。
“进来”,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
姜奎推开门走进屋里,屋子面积很大也很空,窗口附近放着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和一把管帽椅,背面墙上是蒋介石巨幅画像,然后就是几排文件柜。除此无他,整个房间显得空空旷旷。
毛齐五和季孙武低头站在桌子一侧。一个中年人靠着办公桌站着,中等身材,壮实而有力,长方形脸,轮廓分明,嘴巴又宽又大,新刮的胡须显得脸色铁青,最让人关注的是两道又粗又黑的剑眉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神里蕴藏着一点含蓄的威严,使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未待姜奎立正说话,这个中年人就快步走到面前,抡起来一个耳光,打得姜奎一趔趄。姜奎顾不上擦嘴角的血,赶紧重新站好,目视前方。
“哼,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卑职犯下大错,造成潜伏任务失败,连累弟兄们牺牲,按家规本应被处决,是局座开恩,让卑职苟活于世……”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耳光,“闭嘴!你在北平的事自有家中制度惩罚。我打你,是替颜之兄,替你三叔教训你。听说你逃回重庆当天去找他,还跟他吵了起来,摔门而出?!如此不忠不孝,打死你都是便宜”,说完,抬脚就踹。姜奎向后一晃,很配合地倒在地上。戴春风还要继续,被赶上来的毛齐五拦住,“局座,您消消气,文昌已经知错了,又在息烽监狱待了快两年,受了不少的罪,饶他这一次。将来再犯,重罚!”。
戴春风这才长出一口气,拿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返回桌子后面坐下,“站好!”
姜奎立刻起来,整理衣服,重新立正站好。
“齐五和阳明一直在我面前为你说好话,暂且饶过你,再有下一次,我直接毙了你”。
“是,卑职一定知耻而后勇,为党国、为局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戴春风不说话了,毛齐五指着桌子上一摞的冲印文件,“文昌,这些是元崎匠胶卷的冲印件,你先看看。你与那个日本人是旧识,做些补充。再谈谈你的想法。”
姜奎感激地向毛齐五和季孙武点了一下头,走过去拿起冲印件,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一遍,向后退了几步,“局座,主任,秘书长。我跟元崎匠年少相识于法国。那时候法国学校对亚裔排外,我们这些少年人就抱起团儿来抗争。元崎匠此人性情开朗纯真,喜好音乐。我二人相处得极好。”
“他是什么背景?”
“回秘书长,他是元崎佑太的孙辈。”
“元崎佑太?”,毛齐五一皱眉,“立政会的元崎佑太?”
“回毛主任。是的,就是他。明治33年9月东京红叶馆,由尹月广文牵头组织成立的立政会。元崎佑太是初创人员之一。由于这个立政会里有数人先后出任过内阁总理大臣,因此这个组织成为了日本顶级的权贵联盟。元崎佑太曾出任过众议院议长,其子女及亲属也多在政府和军队内担任要职。元崎匠是其二子外宅所生,并不是家族嫡系子弟,没有被纳入家族培养序列。其自小就被送去了法国,反而因此造就了他崇尚自由反对军事独裁的性格。”
戴春风轻轻点了一下桌子,问道,“这个,元崎匠,是共产党?”
“回局座,他并不是。在法国时期虽然接触过一些激进思想,但根本还在于元崎匠对日本法西斯很反感。在法期间,其家族数次要他回国应征入伍,他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我想,他在逃亡时通过日本共产党发出信息,也是机缘巧合吧”,偷偷看看戴春风的脸色,见他不置可否,就转了话题,“从这些冲印件里,首先可以知道元崎匠所说不虚。其次是 —— ‘育苗’计划已经执行了四十年,‘绝根’计划也执行了十年时间,我们已然处于被动落后的处境,应尽早展开应对行动。”
“你有什么想法?”,戴春风缓缓地问道。
“局座,卑职年轻无知,见识短浅。此等大事,岂敢妄言。”
“哼,臭小子。在局座面前岂能搞这一套虚情假意”,毛齐五摆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局座问你话,你就如实回复。是否合适,自由局座斟酌而定。”
姜奎赶紧低头致歉,考虑了一下,说道,“卑职拙见。可以分成内外两步同时进行。一个是在国内实行,另一个是在日本实行”,烟瘾上来了,只好用右手揪了揪鼻子,“‘育苗’计划按照冲印件里所记,截止目前有28人,即所谓的二十八星宿被认为已经在我国国内文化领域有所成就。在卑职眼里,他们被称为‘28毒苗’更合适”,一句话出来,随着戴春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屋里肃杀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下来。看到有些效果,姜奎隔着裤子摸了摸烟盒,终归还是不敢掏出来,只好再次揪自己的鼻子。
“按时间算来,此计划实行了已有40年,那么最早的一批‘毒苗’,应该在五十岁以上了。而按照一般计划实施的套路,最早潜入的应该是当时最被关注的地区,卑职斗胆猜测,那就是东北。‘毒苗’计划启动时,正是日俄战争酝酿期,也是日本侵占东北的开端。向东北地区派遣‘毒苗’顺理成章。卑职建议,请我军统东北各站同仁,关注一下当下东北各院校和报社内,是否有年龄在四十到六十之间,在当地有一定名望,伪满洲成立后,积极支持日化,现身说法站台。更有甚者 ... 卑职甚至觉得会有一两个耐不住性子的,公开或半公开宣扬自己其实是日本人的货色。对于这样的人,再想办法筛查一下有哪些十岁以前不可查据的,然后将他们列出名单,交由一个特殊小组处理,再进行多方查证。目的就一个,至少从中找到一颗‘毒苗’,那时候顺藤摸瓜,找出这‘28毒苗’之间的关联,最后逐一清除。”
讲到这里,又要去揪鼻子。戴春风看着他那只缺了食指的右手在眼前晃荡实在别扭,就不耐烦地训斥道,“什么臭毛病,这么多小动作。年纪轻轻,这么大烟瘾。抽吧,下不为例。”
姜奎立正敬礼,也不假客气了。赶紧掏出烟,深深吸了一口,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终于舒坦了。眼角看到毛齐五在瞪自己,赶紧狠抽了两口,把烟头在手心里捏灭。戴春风看着好笑,摆摆手,“给自己上刑呢。继续说。”
“是。对于‘绝根’计划,以冲印件所记,有6个人进入六个地区,组织可支配的地方力量,想来就是当地的日伪汉奸、地痞恶霸。这些人行事多鲁莽少谨慎,必然有不少蛛丝马迹。只要我们派人去走访,必然可以查到线索,依旧顺藤摸瓜,逐一清除。首选之地,卑职觉得是陕西与河南。”
轻咳一声,姜奎正色道,“日本政府处心积虑实施的两个计划,是需要长时间运作。而且根据他们过往行事风格来看,必然不是零散分布各自散养的形式,一定有一根线串联其中,青慎太郎也才能在日本国内实行总控之责。我们现在入手,为时不晚。无论是‘毒苗’还是‘绝根’只要摸到这根线的一个头,完全可以顺索而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针对国内的建议,日本的呢?”,季孙武开口问道。
“秘书长,是这样。元崎匠拿到的资料中并没有具体名单。但这样大型的长期行动,必然有名单的存在。而这个名单很有可能就在青慎太郎手里。因此,在国内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排查的同时,需要派遣适合的人潜入日本获取名单。这样双管齐下,必然可以摧毁这个歹毒的计划。”
”人选方面,有什么想法?“,戴春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一起,一字一句地问道。
姜奎沉默了一会儿,见毛季二人都不搭话,就挺直腰杆,“卑职与元崎匠熟识,在北平潜伏时期也曾与青慎太郎打过交道。而且当时在法国,日本的留学生还有一些,现在也应该在日本军中或政府中任职。因此请局座给卑职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参与此事,为党国效忠。”
戴春风看了看毛齐五。毛齐五一笑着,”局座,我觉得文昌说的双管齐下,切实可行。您看这样如何?国内排查之事我们另择人选。去日本获取名单之事,就由文昌来做。”
”阳明,你的意见呢?”
”局座,我也觉得姜奎是最合适的。“
”好“,戴春风站了起来,”姜奎,获取名单这个任务就由你来完成,有什么要求吗?“
”卑职不敢有什么非分要求,就两条,一是我需要一个可以面对日本人的身份,另一个是卑职需要一个助手。”
“谁?”
“局座”,姜奎露出为难的神色,低下头偷偷瞄着戴春风,“这个卑职不敢说”。
“屁话,都提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卑职,想要 ... 妫东鲁”
“哼,自己刚从息烽出来,又要带出来一个”,戴春风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命令 —— ”,姜奎等三人立刻立正站好,“摧毁日本人的‘毒苗与绝根’计划,季孙武为总负责人,自行斟酌国内排查负责人选,然后上报于我。去日本获取名单由姜奎负责,随时向阳明汇报进展情况。我们这个行动的代号——‘执明行动’。执灯而行,御明向前。望各位同仁,有此雄心,尽心竭力,将日寇野心彻底摧毁。”
“是!”,三人一起敬礼。
”好了。姜奎,所需装备、资金,以及东京站配合协调,就找季秘书长。阳明,你多辛苦一些吧。“
”是。请局座放心“
”齐五留一下,你俩都早点去休息吧。“
姜奎和季孙武告辞下楼。
看着他们二人出门离开。戴春风端起茶杯,“齐五,你真的觉得这小子合适?”
毛齐五为戴春风续上茶水,“局座,他合适不合适,其实没关系的”,见戴春风没说话,继续说道,“如今战局已有转变,美国人正式参战,日本人进军东南亚,其海军又在中途岛遭受重击,他们已现强弩之末的颓势。日本人这两个计划实行已有数十年,要查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重要的是……”,说到这里,看看戴春风的脸色没有异样,把声调降了一些,“咱们的职责是协助委员长获取情报,在军事上与日本人抗衡,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把中心挪到对抗……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北方。
“而且那些臭文人的事,等日本人被打跑了自然有的是办法整治。嘿嘿,自古文人相轻,那些什么‘毒苗’想在文人圈里获得话语权,他要先挺过相互倾轧,枪打出头鸟这一关。等他过了这一关,也就早在咱们监控范围内了,届时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听话即可,不听话,哼,那还不是随时的事。再说那个‘绝根’计划,收集文物?真正好的都在国府手里,民间那些破铜烂铁,碎石烂砖砸了也就砸了。转运到日本,哪有那么容易。您想,当年溥仪跑到东北时候,从宫里带走多少东西,也没见中国文化传承有什么影响。咱们泱泱大国,就是让小日本可劲儿搬,能拿走多少。”
见戴春风站了起来,毛齐五赶紧向侧面闪开,继续说道,“姜奎这小子,本事不大,但实在不好安排。这次又是他主动提出的,就此让他离开重庆,对内对外都顺理成章。”
戴春风背着手走了两步,问道,“妫东鲁呢?”
毛齐五向前小小走了一步,“东鲁因为跟陈恭澍去河内刺杀汪失败而入狱的。那毕竟也是因为汪太过狡诈,也不能全怪他们 ... 他入狱也快两年了,再加上他之前刺杀斧头王的功劳,您看,是否这次就……”
戴春风转身拍了拍毛齐五的肩膀,“齐五,还是你懂我呀。姜奎需要的身份,你联系南京的周沅陵,让他安排。另外,转告阳明,释放妫东鲁,让姜奎自己安排。对了,还有,跟阳明说,要保证姜奎的安全,不能让他在外丢了性命。校长,又要启用姜颜之了”。
“是,属下明白”,毛齐五瞥见门外有个女人走过,赶紧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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