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嘉男第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窗外。
一层透明的玻璃把他和父亲阻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像极了卡在他们心底深处的那道鸿沟,他们谁也走不进彼此的世界,任凭那里风雪交加、疾苦密布。
他把身体弓向病房,鼻孔的气息在玻璃上吹出道道湿润的白气。
病房里有着十几张病床,分门别类的仪器显示灯忽明忽灭。
穿着淡蓝色工作服的医生们,来来回回地走着,手里经常拿着不知名的药剂。
父亲在玻璃窗很近的地方,背对着自己躺着。他的嘴巴里绑着一根通气管。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何嘉男的手指触碰在玻璃上,父亲的身躯此刻看起来是那么渺小,他用手掌丈量着他的躯体。这个被病痛折磨着的老人,仿佛要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抽离。
听母亲说,父亲住进这间病房已经半个月了,家里的积蓄所剩无几。而躺在病床上的这个男人,他康复的几率非常小了。
医生说,即使可以活着,也可能反复处于昏迷状态。
“如果那样的话,他和植物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妈说家里这么多年的积蓄已经用掉一大半了!再这样住下去,我妈养老的钱都要打水漂了!”
何嘉男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话里和赵安妮强调,他不知道他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让安妮相信,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都是为了我妈的后半辈子着想。”他的声音慢慢压低,不再像先前那样义愤。
赵安妮能说什么呢?她知道何嘉男的心思。如果父亲在住进重症监护室之前就死去的话,他就没有这么多苦恼了。
她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所以她并不诧异。
她默默倾听着,感受得到他跌宕起伏的情绪。她知道,任何人也给不了他答案。
能驱使他找到答案的,只有他母亲。
“爸爸!”
呼吸衰微的老人眼皮抽动了一下。
“是儿子,儿子来看我了!”他想张开嘴说话,奈何嘴里的管子扣得他死死的。那一根通气管直戳到他的喉咙里,他动弹不得。
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也不听使唤。
他不知道在这里已经住了多久,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他只知道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冰凉的药液从他脖子的地方灌进来。
有时他特别冷,冷得想把自己蜷成又小又紧促的一团。有时又很热,热得他恨不得抓心挠肺,恨不得把所有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衣裤撕得粉碎。
而疼痛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怜到了一种地步——那时,他对这个世界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只想尽快解脱。
他住进这间病房已经半个月了,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也说不出。
他挣扎了很多次,很多次他都想坐起来,拔掉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管子。
他也不要住在这里,对于他而言,这是花钱如流水的人间地狱。
这里的哪一根管子,哪一台机器,哪一瓶药水,不用花钱的?
可他讲不出话。一辈子的辛劳和不如意,让他早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不由自主的。
可没想到的是,最后,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支配不了。
他的这一生,既寻常又不寻常。寻常的是一样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不寻常的是连普通人的日子也过不好。
年轻的时候,他和妻子的感情不好,在强悍的母亲和柔弱的妻子之间绞尽脑汁,却总是做不成那个好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彼此如仇敌一般,恶斗了一辈子。他即是一个失败的儿子,也是一个失败的丈夫。
年老了,母亲去世了,他和妻子的生活总算趋于平静。本以为好日子就将到来了。可是两个儿子,却都不愿意结婚。好催歹催,大儿子终于动摇了,才在今年春天处了一个女朋友。
可是这第二个儿子就是不婚主义,常年飘在外头。偶尔回一次家对自己从来没有好脸色看,不让过问工作的事情,感情的事情也不许问。倒是和他母亲十分亲昵。
他也是爱着他的,可是他就是从不领情。他心里清楚,自己从住进这病房开始已经很久了,可是今天,是他第一次走近来看自己。
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恨自己。
“是啊,他恨自己。”他脑海里仅存的微弱的意识让他开始痛苦,“儿子恨父亲,究竟是谁的错?”
何嘉男站立在听筒前,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在他不远处,站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来探望自己危在旦夕的父亲,他抑制不住难过的情绪,轻轻地抽泣着,可言语中充满了爱和鼓励。
何嘉男未曾被这年轻男子感动丝毫,他的双眼突然似笑非笑,它们绵延成一根细细的线,要把那个父亲,给捆住,给勒死。
“是你,让我带着面具生活,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浮现。他一次次看到了父亲对他那冷漠厌恶的脸。他就那么讨厌他吗?
他为什么就那么讨厌他?甚至从来没用好的脸色看过他。他总是板起一张阴郁的脸,就像全家人都亏欠他一样。
如果不是他,或许自己也不会有今天。
他再次看到了儿时的那个自己,那个总被母亲和奶奶打扮成小女孩样子的自己。她们那样做,都是为了取悦他吧?
他喜欢女儿并没有错。可自己是男孩也并没有错吧?
“其实你生了我,就应该给我爱的。”这是他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毫无征兆地,他从来没有想过,此刻他会和他说这句话。
然后他说下去:
“你知道你给我的人生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
“你一定不知道的!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
“我其实很好奇,小时候你抱过我吗?”
“我记事起,你是没有抱过我吧!总之我不记得了!你对我一点都不像一个父亲!”
“你比陌生人还可怕!”
“你就是后悔生下我吧?你一直想要个女儿,你觉得家里再多个儿子就是负担。”
“你想得其实没错,我就是一个负担,对你们是,对我自己也是。”
何嘉男语气阴郁地诉说着,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终于可以将这个世界上他最恨的人,一刀一刀地将他的心凌迟。
就像现实社会对他所做的一切一样。
老人胸膛的起伏剧烈起来,他的手指慢慢聚拢,不停地抠着身下的床单,浑身几乎要痉挛。
突然,他的身下涌出一股热流。
旁边的年轻小护士突然叫了起来,“哎呀,这老头子怎么又尿床啦,受不了!”
他感受到自己的眼睛一阵酸涩,眼角慢慢浸出泪来。无论做人,还是做父亲,他仅存的一点尊严都不存在了。
老人从来没想过,在孩子的心目中,他是这样的一个父亲。可他并不是不爱他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善于表达爱,他连和自己交流都不会。
“我知道,你觉得我什么都不好。读书不好,工作不好,又没有家庭。”
“可是你知道吗?这些都不算什么。有些事情,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比这些都会让你觉得可怕。”
何嘉男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他看到玻璃窗的那一面,父亲的眼角已经湿润了。他突然心软了。像看到一个陌生人流泪那样。
他突然惶恐地发现,他是来谋杀他的。
难道他就那么让自己深恶痛绝吗?自己的身上可是流着他的血啊!
他毫不掩饰他的无情,他曾经对赵安妮坦白:“其实我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知道,他很难知道什么是爱了。
而当父亲躺在他的面前,他没有因他的痛苦和随时逝去的风险而升起一丝一毫的怜悯时,他知道,他自己没救了。
他不知道他此刻如此残酷地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让母亲的利益能够及时止损。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母亲,那个在他印象中一向柔弱委屈的女人,在对待父亲生命垂危和经济考量的问题上,所思所想居然惊人的一致。
他觉得脊背突然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冷颤。
监护仪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响起,出乎他意料地,父亲的血压和心率没有出现剧烈的波动。
最终,他没有说出那句他万分肯定地——会让他父亲彻底失去求生欲的一句话。
当回望深渊过久,自己亦会变成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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