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血腥的龙族
第二章 盛世
这是一代盛世。
吕忠嗣在九岁时就深切体会到此。
九岁这年,他来到整个晟王朝的中枢,中州上都城。而在此之前,他从出生后不久,一直生活在遥远的草原边际,阳州向北五百里,进入宛州东界,在阳、宛、宁三州汇集处,自北向西南的太山山脉南方山麓上的定原城。
那是一座用巨大的青灰石块垒起高墙的城池。它扼守宛宁与阳州相通的平朔大道,背倚灰白色的巍峨峻伟的太山山脉,直面无垠的青色或枯黄又或白色的原野而筑,是宛宁两州无比辽阔少有关隘的草原上为数不多的筑墙的城。说它是城,城中为数最多的却是战马。而后是甲胄在身、身挎陌刀或手执长枪的将士。再是常驻在此的将领们的家眷仆从,以及流放到此修缮城池的杂役和围绕将士的作息于此谋生的小本商贩。
因此定原的西、北城内只密布着军营、马厩和库房,南面是府衙和将领宅第,只有城东简陋民房之间有一条不长的由商贩开设铺子的街市,除了偶有卖艺和卖小玩意的,最多交易的还是粮油肉蔬、布匹马具之类毫无意思的生活所需。
定原城在北狄诸族语中叫察布巴林,意思是“崖口的军寨”。而平朔大道称阿日勒艾彦,意思是“南方人的战道”。
不管日后对于定原的回忆如何,对曾经未到九岁的吕忠嗣而言,四丈高的巨石城墙,城墙上林立招展的玄底金边金龙翔云旌旗,一队队被坚执锐、按辔而行的金甲威武将士,一匹匹高大健硕、铁蹄哒哒的战马,乃至那一条短而简陋但偶有秘术师来到展示些许令他惊奇的事物的街市,已足以撑起他的整个世界了。
可是他的父亲,总是不吝词藻地对他描述遥远的世界的繁华,尤其是那个历经数千年,数朝帝都,当今皇帝亦即天可汗所在,名叫上都的都城。盛世一词便总是从父亲的口中道出,所以吕忠嗣从小就知道这词。
他的父亲吕浔是蒙受皇帝赐予旌节的定原旌镇使。那一面边幅丈余的金纹虎豹旌旗高悬于旌镇使府大堂之内他父亲座椅后的高墙上,府外则树有六面玄底金色“吕”字大旗与之呼应。而那柄长达八尺,杖体玄黑,金龙攀游于上,悬两支雪白豹尾的杖节,便岿然威立在虎豹旌旗之下。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得赐皇帝旌节者,即是王朝中统率一方强军、卫戍疆土重镇的将帅——他父亲便是来此为皇帝戍卫宛东方圆数千里的土地免受战乱纷争的。
他的父亲常常向他娓娓而述,遥远的京都上都城,他的城墙高达十丈,厚也有十丈,一共有二十四道城门。他的城墙上可以并驾齐驱十辆马车,从城墙一头到另一头目不可及,骑一匹矫健的骏马疾驰也需要半个时辰方能到达。
他说上都城里数十宽阔长街纵横交错,长街两旁玉宇琼楼林立,坊市鳞次栉比,街上的人们熙来攘往,车马络绎不绝,一派嘈杂喧闹,繁华鼎沸。等到了晚上华灯高挂,绵延不绝,上都便又沉浸在漫漫流光溢彩、金石丝竹之中,直至皓月当空仍不停歇。
他说九州是四海包裹的中心,上都则是九州的中心。那里住着华族中最高尚开明、智慧英勇的人,也汇集了九州乃至四海之外形形色色的人。当你走在街上,到处会看到深棕、褐、白、黑、绯、靛各种肤色的人,他们的头发和眼睛同样各有颜色,身材体型亦大小壮瘦各有特色,他们是从遥远的诸州边地而来的胡蛮狄夷诸族的子民,甚至是从四海外王朝未及统治却慕名而来的更为奇特的人——奇特到有的矮小如孩童却健壮如牛,有的高达丈余宛如山丘,也可能在包裹的长袍下隐藏着一双丰满的羽翼或一条粗壮的豹尾……他们牵着骆驼,骑着马,或赶着奇异的车,骑着令人惊诧的譬如熊或者巨狼坐骑,因上都的盛名源源不断汇聚而来,他们最多的是商人和政客,也不乏武士与游侠,游医和吟游诗人,占卜师和秘术师……他们或来经商,或来出使,或来求学求经,或只为历尽四海神州之险、再一睹人间空前的盛况来此,而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来自哪里,上都城都是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姿态容纳他们,满足他们,又震撼着他们。
吕忠嗣每每听得惊奇,他朝向父亲睁大眼眸,现出诧异而神往的表情,他觉得父亲因此而高兴,因为父亲平素沉定平淡的表情会绽出难得轻松的笑容,一向不多言语也会变得说个不停。吕忠嗣希望这样。
可吕忠嗣只能为那些话语中某些字面上的意思而觉得奇特,譬如人的发肤眼睛竟有那么多不同颜色,譬如熊和巨狼坐骑,而除此外的大部分,以他幼小的头脑实难想象并勾勒出他父亲想要向他描绘的宏伟画卷。他甚至可能为讨父亲欢心有意夸大了他的反应,毕竟他有生以来唯一实实在在映于眼前,融入其间的只是原野边际上的这座于他来说不小且安全的石头城池,他甚至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见到那个连他的想象都无法企及的遥远的世界。
直到他来到上都城的这一天。
九岁的他跨于纯白健硕的骏马之上,为他量身而制的簇新紫衣的胸襟前缀有威猛虎豹金纹。他的马前,一名昂藏高伟的武士身着玄色金边明光铠,身披随风扬起的白色披风,牵着马缰,在艳阳的照耀下沉定深邃,护着他徐徐前行。
上都城内,街道两旁和高台琼楼上,立满观瞻的人群,路边簇立的玄金甲禁卫五步一人将街上的城民隔在两旁。城中许多人身着锦绣衣袍,布衣的人也往往整洁得体。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他的身上,以致他不敢抬头,身体局促僵硬。
胯下骏马的步伐踢踏作响,他能感到稳稳驮着他的马背健硕有力。
他不敢随意转身,但他知道他的身后是皇帝禁军龙骧军中最精悍的三千骑兵,他们皆身着玄金明光铠,自肩起披挂白色披风,大晟都城禁军的玄金铠甲主色玄如深墨,各件镀金边,即深冷威严,又彰显华伟,禁军因此又被称为玄金军。三千玄金甲便如一条真正的战无不胜的威严的龙,浩荡雄壮而行。
他的面前,是两列擎着旌旗的骑兵。为首的玄黑旌旗之上是遨游云际的金龙,其后是旌镇使的金纹虎豹旗和他父亲的“吕”字大旗。
旌旗在风中纷扬,四下人山人海却除了马蹄声肃静得几无声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满腔的悲壮。这肃穆悲壮的气氛,由这些旌旗之后簇着的漫漫飘荡的白色长幡,由擒旗的军士、他身前牵住缰绳的将领、他以及他身后的三千禁卫头束的白色麻布、身披的白色披风和满面的愤懑沉重愈加烘托而出。
追溯其源,正是幼小的吕忠嗣已然模糊的视线落定处,在队伍的最前列,安置于由八匹骏马牵拉着的白玉马车上的那副灵柩。灵柩上盖着簇新的玄色金龙旗,威严的扬爪驭云的金龙覆在灵柩上,灵柩内躺着的是他的父亲。
一想到父亲再不可能向他微笑,对他柔和述说他曾不可及的世界,吕忠嗣更伤心地想要大声恸哭出来。他浑身不住微颤,屡屡瘪起嘴,眼里已溢满泪水。但他想起他父亲高拔的身影,想起他闪耀的甲胄和“南江”长刀,想起他父亲是个军人、是个武士,是统镇一方的将领,他曾告诉他吕氏男儿的铮铮铁骨只留血汗但从无眼泪,只披戴荣誉但绝不知怯懦,而想到这些,吕忠嗣便始终攥紧握住缰绳的小小的拳头,攥得指甲陷进手掌皮肉,攥得生疼,也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他挺直身躯,抬首远望,想要让风吹干眼泪,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坚毅。他要让注视他的人们看到,看到深入敌寇血战不屈最终为国捐躯的定原旌镇使、王朝的一代名将吕浔其子也绝不是孱弱的人,看到彷如铜墙铁壁般戍卫王朝一方疆域、赤血丹心、绝援后直至战死最后一人方休的定原铁军还有后人,他不会给他父亲,和随他父亲阵亡的所有同袍丢脸。
队仗行至城中高台前,赫然停下。
马前的将领回首,他的脸几乎被长乱乌黑的须髯遮埋,只是右颊上赫然一道斜长的疤,他伸出孔武有力的手扶吕忠嗣下马。
吕忠嗣因对方的样貌而略觉得害怕,下马时他不禁去看将领腰际闪耀的虎首腰带,甲胄腰间缀龙虎豹首,表明军中崇高的地位。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也是位旌镇使,今日亲自为他扶马。
将领牵着他的手,缓步向前。
当走过纷扬的旌旗和长幡,接近他的父亲时,他见到高台上颤颤巍巍走下一个身影。
那身影挺拔颀长,头束紫玉金冠,一袭玄色长袍上满是金色翔龙瑞云,他脸颊清瘦,此刻神色悲痛,满面清泪,三寸乌黑稠秀的须髯亦微微飘颤。他下了高台,抬手走向灵柩,步履因为悲伤以致蹒跚。
三千玄金甲悉数单膝俯首跪下,吕忠嗣随身旁的将领也跪了下来,随之高亢齐声的呼喊震天而起,“吾皇万岁!”
吕忠嗣也曾见过数万甲士齐声呼号,但此刻仍不禁周身颤栗,毛孔直立。
皇帝却仿佛置身其外,只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他兀自行至灵柩前,弯下身伏于其上,紧攥龙旗,恸哭高呼:“朕至忠至勇之将啊,痛煞吾心!”
城内上下,子民先哀叹动容,后也随之一片捶掌顿足啜泣。
之后九岁的吕忠嗣被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扶起,温暖的掌温抚上他的脸颊。他抬头,眼前是一张有着乌黑须髯、清瘦英朗的脸庞,他双目中眼瞳鲜红,灼如烈火,俯身仁慈地说:“孩子啊,汝父李浔应当享有的荣华都由你承继,从此以后你便和朕的儿孙一样居于太明宫,朕赐汝名‘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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