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血腥的龙族
第一章 血阳
一轮如血的红日挂在天穹上，泛出昏沉光芒，映照得浮云如晚霞，原本已开始枯黄的草原上也蒙了层诡谲的红光。目力所及，尽皆这层光下的荒凉原野，只有极北处的视线尽头，有一线绵延的山影。
进入宛州以来，每天如此。到了晚上，换作红月，一轮圆月压得更低更大，像盛了鲜血的祭皿一般，悬在头顶，此外没有一点星光。
草原上的夜幕本该是漫天繁星浩如烟海的，却天生异象，再斗志昂扬的军队也会生出不安。莫非是天神在预兆什么，这种疑虑在严明的军纪下仍隐隐蔓延。谁都知道这场战争会死很多人，可毕竟谁都不想死。
战马的铁蹄踏在草地上声音沉闷，金色的甲胄各件之间摩擦碰撞发出轻微鸣响，草原秋天的疾风刮得蔽日的旌旗猎猎作响，除此外广袤天地间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十七岁的吕忠嗣背刀跨马一骑当先，他的马体型健硕、玄黑如墨，他策马拉出一道黑影，驰上一面不高的坡地，随后勒马回头，他的身后，是草原上漫漫三万金甲铁骑和绵长不绝的平朔大道。
这是四路平叛军中按既定战策率先入宛的一支。铁骑三万，轻骑在前，后军则是连战马都披上甲胄的重骑，各军阵形严整，声势浩大，漫盖着红光映照、黄草芜杂的原野，虽不如烈日下金光耀目，但也是叫人一见定感荡气回肠的景象。
这支大军的绝大部分，来自西域云漠之地历经无数大小战事，镇定西疆，现今王朝统御下九州之内最精锐的平漠军，被委以统军重任的，正是这支铁骑的打造者，现今朝中已为数不多的资质深厚、战功彪炳的将领上将军风长清。不仅如此，在那些偌大的玄底的金色“风”字旌旗周旁， 扬着更多玄底金色翔云飞龙旗和“李”字旗，那代表皇族亲征，皇帝钦点指派为督军的是他的二皇子靖王李琰，李琰年纪轻轻已四处征战，战功过人，是皇储之位呼声最高的一位皇子。加上另外三路，如此阵势，足见皇帝和朝堂一战制胜、剿除北原狄患的决心。
吕忠嗣心中有股难抑的兴奋和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战场，但他毫无畏惧，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发，为自己没有被选入五百先锋军感到遗憾。
这种期许兴奋的情绪，首先来自渴望复仇的愤怒。
大军进入宛州之前，首先收复了阳州与宛州接壤处被北狄赤丹族攻占了的数郡。
与其说收复，其实是凶残的赤丹人肆意烧杀掳掠之后见大军压来，主动退回了宛州草原。
当他们进入城中，见到的犹同炼狱。四处只剩残垣断壁，焦土瓦砾，赤丹人榨干了每一座城郡，然后将其变为废墟。除了一部分被掳走的沦为奴隶的人，满城军民被残杀殆尽。遍地都是残破的尸体和血污。外城是战死的甲士，及到城内，全是无辜的平民，或被开膛破肚，或断了手脚，或身首异处，有一丝不挂被凌虐致死的女人，更有倒卧在血泊里失了生息的幼小孩童！
眼见此状的将士们个个眼眶鲜红，目眦欲裂，愤懑地咒骂：“天杀的蛮狗贱族，有种你冲我来啊！老子定要饮你血，吃你肉，把你等挫骨扬灰！”
吕忠嗣同样立誓手刃仇敌。但人的心境是复杂的，他此时的兴奋，如果深究个中因由，除了愤怒，实则还有初生牛犊的勇气，有说不明的与生俱来对沙场的向往，更有早已深埋在心底的对这一路行至的地方的情感释放和激荡，因这是他的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守护过的地方。
思绪不禁飘扬，身后一同巡察军阵的长他几岁的夏侯铎拍马上来，略带嗔怪地叫他：“吕忠嗣，你是被套的野马驹放出来了不成，谁叫你跑这么快的？”他们同属上将军的亲兵营，只是夏侯铎是他的队正，此时甩手递过来两张东西，“喏！将军叫我给你！”
“来信使了！”吕忠嗣见了眼睛一亮，也顾不得要回嘴了，一把接过来，欣喜地端详两封火漆封缄的信。
夏侯铎轻撇了撇嘴说：“到底是侯爵啊。”随即驱马走开。战中行军本是枢密，骑军更是贵在迅猛，夏侯铎这话不经意流露出了羡慕和对家人的牵挂，尽管上都夏侯氏是军门世家，但只有军中的最高统帅和随军的王朝亲贵或是他们的亲族，可能随军中与朝堂间传送的急报收到被捎上的私人书信，其他人是绝无可能收得到的。
吕忠嗣如获至宝端详了会两封信，随后急切地拆开其中一封，那信的红色火漆封缄处印着展翅的凤凰纹。
取出纸感如玉的信笺，熟悉的隽秀字迹跃然而出。
开篇并无称谓，几段诗赋直抒心意。
“南有梧木，犹记休思，北有广原，今思切切。
青青子襟，悠悠我心，昔常见子，笑逐颜开。暖日倏倏，花卉赫赫，今子不在，以梦以见。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英郎出征，以定王国。切待前报，却忧惶之，战不嗣音，慰己尚安。
戎车彭彭，旌帜央央，今不见子，子自幸慎！秋日迟迟，雨雪载途，怀归怀归，思心伴之！”
落款处，“霓儿”二字是那样秀丽亲切，下又书一行：“吾在此间盛世等你。”
吕忠嗣从头至尾览了数遍，仿佛由春日暖煦抚照，身上竟微微发热，心中荡着喜悦。他视线转离信笺，抬首眺望辽阔的远方，深深呼了口气，心头多日的沉闷仿佛随风而去，一个女孩的身影却不禁连连浮现。
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眼似水杏，莺唇柳眉，她或翠鸟繁花锦衣白衫，裙裾飘飘，温柔沉默，或凤凰纹章红金霓裳，珠冠霞帔，端庄华美。他同她一起长大，从前朝夕相处满是纯真的欢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对她有了莫名悸动，所幸还常能相见，他们无话不谈却从未表达过彼此的情愫，今日久别见到她的字，她也是这样牵挂他，思念他的！
吕忠嗣忽然摇了摇头，逼迫自己从沉浸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这里是战场，心里的话待凯旋之后再好好地与她说吧。如此想着，他收起霓儿的信，拆开另一封。
这次火漆封缄处是云龙纹印，他抽出信笺细细一看，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一匹黑马，马上潦潦草草有个小人，小人手里举着面大旗，旗上该是旁人润笔，端端正正写了个“吕”字。
吕忠嗣细看了会，会心一笑，也将信笺收了起来，抬头看夏侯铎他们已行远，拉起马缰正欲赶上。
他见到遥远的红日下，草原与天穹一线间，数十个小点正迅速地移动。
吕忠嗣等人立即警觉起来，驻马眺望，辨认出是身着金甲的轻骑。
很快数十骑已接近本阵，纷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随风荡来。
“墨影，走！”吕忠嗣拍马呼喝，马听懂了般，扬蹄疾驰，与夏侯铎他们同时迎了上去。
五百精锐先锋只回来二十骑。二十人马血迹斑斑，尚四肢健全，只是马上还驮回来五个血淋淋被撕裂了臂或腿的重伤者。
吕忠嗣等人急将他们带回中军，一阵哀嚎惨叫声中，重伤者中两人不及医治便无法坚持当场死去，另外几个被抬去紧急救治，生死不定。
余下的人全都瘫在地上，有人不禁抱头悲泣，有人面色愠怒地僵坐，领兵的都尉李晅呆若木鸡，大家都不知道何等惨烈的战斗给了他们这样沉痛打击。
一阵腾腾的脚步声，闻报的上将军风长清在侍卫拥下挎刀而来，众将士纷纷拱手行礼，瘫坐着的人也都站起来，但不敢抬头。
“怎么回事？”将军立在李晅面前沉声问。他一身玄色金边明光铠，头戴狻猊兜鍪，腰铠上是玄黑虎首，他身躯高大，虬髯乌黑，左颊上斜贯一道显目的疤痕，一双威目圆瞪，自给人不怒而威的震慑。
李晅身躯微微颤抖，良久不语。
“怎么回事？”将军沉声再问。
将军向来行事敏锐，他这样问，一旁立着的吕忠嗣便感觉事态并不简单。
“狼，”人群中一个颤抖的声音终于回答，“将军，北原狼群……一头头快跟马一般大，腿跟牛蹄一般粗的巨狼……红着眼睛，眦着一尺的獠牙，上千头，白茫茫一片朝天嚎叫……人全死了啊，十几头一起扑上来，直接把人扑下马，一块块撕开，马也不放过……全咬死了啊……”那人脸色惨白，说着再次涕泪横流，有人颤声附和。
“果真有巨狼群！”
“上千头！”
这一说法立即引起周遭的骚动，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未见过传说中的北原狼，而上一次与数百狼群遭遇的战争要追溯到近十年前。
吕忠嗣觉得那些幸存者已被恐惧侵蚀。固然传闻北原狼凶狠狡诡至极，狼群所过生灵不存，更被狄人巫师驯服成狼军，但因此生怯对军人而言未免是羞耻的事。
“将军，狼群凶暴难敌，我败了……”李晅总算开口，垂着头不敢直视逼视他的眼睛。
“如何败的？”那双眼睛却不放过他，“北狼群固然杀伤剧烈，但对此早有演练，你即去寻觅敌情，有无提前警伺，有无据高用箭而后求援，阻了几次冲杀，何以至此？”
此时有人被簇着也腾腾地疾步而来，吕忠嗣侧首去看，是皇子李琰。靖王同是玄金甲胄，身形轩昂七尺，凤翅兜鍪下剑眉星目，双眸红色如炬，面颊棱线分明，他的腰铠上是金色龙首。
“靖王。”连同上将军，众人都拱手行礼。
李琰向将军拱手，随后直走到李晅身前，厉声问：“上将军问你话，怎么回事，说！”李晅是亲王后嗣，是李琰在禁军龙骧军中带出来征战的军官，即是皇室，也是他的亲从。这次本是李晅主动请缨，李琰本还大感欣慰。
李晅却仍然迟迟不答话。
“啪！”一记烈响，李琰挥出手中马鞭，众人见李晅的脸上即刻现出道红色血痕。
李晅身形颤抖，却仍不语。
“啪！”又一记，李晅的脸上随即淌出血，血直淌到下巴，又滴落到了金色的胸铠上。
“呸！”一位面色愠怒的军士冲地上啐了一口，黝黑粗犷的面堂一见便知是西军的兵，他终于忍不住愤懑地说：“禁军衙门里的公子爷，摊上这样的都尉，就是叫弟兄们送死！”
“呸！”一直愠怒不语的几人立即附和。
“喂，说话可得小心！”李琰身后立即有人发出警告，那也是他从禁军外调的将官。
李琰抬手制止，他因恼怒面涨得通红，炙烈的目光转而看向军士，“怎么回事，你们且说，不必藏掩！”
那开口的军士昂起胸膛道：“这公子爷见了几十头狼，怕是以为还在东苑打猎，就要建功，不听劝告就带我们奔杀，结果那果真是饵，追到川谷里就被那上千头群狼伏击了！被伏击了那也可以据地阻挡，咱们西军怕过什么，可这厮却怕了，不叫弟兄们规整，自己带人反身就跑，弟兄们没人指挥，只好跟着跑，他娘的就全乱了，我们的人……唉！全他娘的是从背后被扑死的！死得冤呐！”军士声音激愤，说到最后不禁哽咽。
战前还斗志昂扬的李晅此刻将头垂得更低，此刻他浑身颤抖，忽然扑通跪倒在地，朝李琰哀求：“靖王饶我！”
……
日落昏沉的红光下，李晅在一面坡地上被处决。
他的身影跪在西斜的红日下，随后头颅被斩落，颈中的血直飞到半空。全体将士皆能见此情状。
上将军本想留他一命，战后若他还活着再交由兵部发落，但靖王坚决要在军中处斩，他本是年轻气盛、不容瑕疵之人。
随后靖王、上将军的口令传遍全军，若有怯战、失职者，不论是谁，皆当阵处斩。军中士气因而未受影响，反更有提振。
吕忠嗣等人拢在将军的战马四周，继续向今日的目的地进发。他侧目看，靖王与将军并驾而行，正交谈着什么。此时夕阳余晖将尽，天地间的红色越发昏沉，趋近暗黑，东方已有月亮探出，看起来仍会是鲜红如血。
突然，悠扬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远处响起。所有人驻马去听，那号角声逐渐高昂、急促、激烈，并伴着猛兽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嚎叫声，只一时间便仿佛从四面八方压来。
“赤丹人！”有人率先大声呼叫，即刻军中警备的号角也响彻起来，各阵中传令官的马匹急促穿梭而来。
“报，东十里处发现大片白狼群！”
“报，西十里发现大量北狼！”
“报，南……”
一时间他们已被狼群包围，数量远不止上千，而北狼出现，赤丹人的铁骑势必隐藏其后。他们追敌千里，不想一场大战竟在此等着他们。
许多将士已拔刀出鞘，准备激战。
吕忠嗣再看将军和靖王，他们都面色庄重，却不惊慌，甚至靖王的嘴角还牵着讥讽的弧线。
“按既定地点，保持阵形，向北突进！”将军的号令一下，全军随即调动，开始急速向北方山脉移动。黑夜中，雷动般万马奔腾的声音响彻云霄，完全掩盖了四方的号角和狼嚎声。
吕忠嗣随军策马飞奔，如果赤丹人不在此迎头决战，他们很快就会到那个地方。
各处狼群始终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紧跟而来却没有追杀上来，也没有出现赤丹的兵马，猛兽们更像是在驱赶一个庞大的猎物。
当一轮硕大的红月悬空而挂，远处绵延的山脉渐渐耸立成峭壁，一座青灰色的孤影在山麓荒原中显露出来。
吕忠嗣抬首望那孤影，孤影似他的原点也似他的归宿，他忽然生出错觉，万军之中，只有他一人在向它狂奔，他听见墨影的马蹄声，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他对这个原点曾魂牵梦萦，可就在今日他要归入时，他却又想是否还回得去，回得去身后千里之外的那个地方。
他仿佛听到在那个地方，妍美的女孩轻柔地对他说：“吾在此间盛世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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