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头,有一个叫“豆腐巷”的小巷子,现在小,以前更小。“豆腐巷”之所以叫“豆腐巷”,是因为这里原先有个商号,前头四个门面,分别经营丝绸等物,后面一个庭院,东西朝向各有几间厢房。贴近小巷的这个门面专卖五香、豆腐,巷由店名,于是就有了“豆腐巷”。
豆腐巷所产的豆腐是不是好吃我是不知道的,但五香很好,深红颜色,色泽均佳。薄而韧,对折不断。五香五香,色、质非其所长,所长在香:先浓郁而后清新,浓郁为主,清新为辅;浓郁不腻,清新不稀;入口浓郁,清新弥久。这样的一款五香,色、质、香均美,堪称极品。我当时年幼,只知吃五香,至于豆腐,淡而无味,非年幼的我所能欣赏,竟至于毫无印象。
我有四个舅公,东门两个,是我父亲的舅舅;水头两个,是我母亲的。舅公亲吗?从血缘的关系上看,还算亲。但亲戚朋友之间,有走动才亲,走动越多便越亲密,若乏走动,再亲也疏。年幼时,奶奶带我常驻东门。所以,虽然都是舅公,我亲东门而疏水头。
虽说疏,但也去,母亲带着。那时,“老外婆”(外曾祖母)还在。不走正门,只走豆腐巷的侧门。“老外婆”信仰基督教,饭前必做祷告,虔诚而严肃。她老我小,没有亲起来,大概是虔诚、严肃的阻碍。大舅公在水头,水头的产业都由他经营,我去豆腐巷,都不得见。一来母亲直接带我去见“老外婆”,并没有带我去见他;二来全家的事务都由他操持,其忙可知。能常见的,也只有由他主持所做出来的五香了。
小舅公也一直没见到。早年他在杭州读书,就留在了杭州,并没有怎么回来。大舅公算是个商人,有江湖气,喜欢赌博,最终把陈家的产业输得精光,包括小舅公应得的那一半。豆腐巷因陈家生产豆腐而得名,但因赌博,四间门面的老商号终非陈家所有。当年“老外婆”尚在,一大家子辗转租赁而居,倒不如小舅公脱身事外,在杭州的小日子过得自在。
舅公算不算亲?也算吧。反正我自在中医学院念书,就经常去他家蹭饭。好在他和蔼可亲,饭前不做祷告,也不严肃。学士路,思鑫坊,直弄11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个地址。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木质的两层小别墅。学士路虽小,却在杭州的闹市区,房子虽小,闹中取静,格调还行。我念书,他教书,我在中医学院,他在医科大学。虽然当时还只是个副教授,医大药学系的副主任,但说自己已领着国务院特殊津贴,有点小得意。总的说来,他应该是一个低调的而业务能力突出的人。
也喝酒抽烟,一般是绍兴酒和当时六块八一包的上海红双喜。酒喝得不多,烟也抽得少。会做菜,几个小菜,分量很小。有一个端午节,他叫我去吃饭,有黄瓜,蛋黄,小黄鱼,一数那小黄鱼的数,再一计算,人均一点一二条,一条半不到。
酒喝得少,烟抽得少,菜做得少。脸色白,眼睛长,鼻子高。说话少,声音小,常微笑。斯斯文文,毫无脾气。
毕业之后,我就很少去杭州。听说他退休了还带着研究生,申请了什么资金,研究些旁枝末节的问题。微信风行时,我急忙加了他的微信,他有微信,却由别人代回。问了表叔,却说得含糊,大约的意思是,他的脑子已经没有那么好用,竟已有点老年痴呆的意思!
国庆期间,东门舅公迁至宜兴的一家要回来,我正准备接待,悉杭州的小舅公于九月二十五日去世。他的去世,表叔没有通知大舅公一家,也没有告知微信好友的我。而我听闻此讯,竟无一丝悲戚!
生又何欢,死又何憾。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复有情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还在地处庆春门的中医学院,你仍在学士路思鑫坊,如果你仍然有酒有菜,那我也还愿意一路走去,与你再聚,看你浅浅的笑,与你喝不浓不淡的酒,聊聊不紧不慢的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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