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按街坊辈份,我得叫他叔,按年龄,他长我一岁。
李宝是他的乳名,其实他姓徐,官名叫建法,他是徐家的头生儿,按故乡的风俗,取名要吉祥。民间的灶王爷,有张灶王丶李灶王之说,父母给他取名“李宝”,意为他是李灶王的宝贝疙瘩,自然会长命富贵。
今年寒衣节回乡给故去的亲人上坟,堂弟告诉我,徐建法去世不久,他的坟也在卫运河河畔。我说,李宝没啦?堂弟一脸懵然。我告诉他,李宝就是徐建法。
五十岁以下的故乡人,大多只知道他的官名,不知他的乳名,于是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来历: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他又是我老二奶奶侄女的儿子,所以还沾着亲戚。他虽然取了一个吉祥的乳名,但他一出生,他母亲奶水不足,而我母亲的奶水除了供给我吃以外,还有富余,因此老二奶奶就让李宝的母亲常常端着一个搪瓷茶缸接我母亲的奶水喂养他。
我在故乡长到八岁,离开故乡的小县城,随母亲到外地一个城市谋生,命运造化人,19岁那年又“上山下乡”回到故乡成了一名回乡知青,与李宝这位县一中毕业的童年玩伴在一个生产队里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重续前缘。
已是大小伙子的我,已经到了略知故乡风俗的年龄,再也不能称呼他为“李宝”,改口叫他建法叔。他从小腼腆,小他一岁的我叫他建法叔,立刻有些羞涩,红了脸颊。说起童年他与我同吃我母亲的奶水,他更是有些难为情,朴实的方脸上挂满绯红,好像农历七月的高粱红,我也暗自好笑——怎么一位二十岁的大小伙害起羞来还像一位大姑娘?
他是县一中初中毕业,我在所在城市的市一中初中毕业,两人都有着喜欢读书的爱好,因此常在一起讨论读书心得,也相互交换着看书。生产队的生活比较单调,县里的剧场总是上演《红灯记》,我里的人物对话都背熟了,我便千方百计找书看。有一次我借到一套《红楼梦》,那时还是禁书,只能偷偷看。因为他是我童年的玩伴,又都是初中毕业,有相似的人生经历,我就把正在看《红楼梦》的事告诉了他,他神密地悄声告诉我,他有一本《一千零一夜》,愿与我交换着看。那一天,他搬出板凳,站在凳子上,从他家屋梁上拿下用一块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千零一夜》,好像珍藏着的一件宝贝,还再三叮嘱我“别让别人知道”。拿回去,夜晚在灯下一看,不过就是一本阿拉伯国王让人一天讲一个故事的书,内容也没什么“封资修”的东西,可在那时,这样的书也禁止阅读。
上世纪六丶七十年代,生产队社员的生活都很清贫,李宝家就更为困难,他的父母有三个儿子,李宝是长子,下边有两个年幼的兄弟,生产队一个整劳力,一天的工分才值七分钱。转眼间,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次他向我借我爷爷的自行车,我问他“我爷爷的自行车是一辆旧自行车,借它到哪儿去?”他脸一红,讷讷地说:“要去相媳妇。家里没自行车,相媳妇没自行车多不体面?”我的爷爷有一辆半旧的苏联产自行车,车闸还在脚蹬子上,俗称“倒闸车”,没骑过,一倒脚蹬子就会连人带车摔到地上,他学了一会儿,才高高兴兴回家去。
在那个年代,强调革命化,待嫁的姑娘不像时下要一笔大大的彩礼,但相亲时一旦男女双方相中,要到县城十字大街上的百货大楼,给姑娘买上一身新衣服的布料也就行了。这一天,小伙子也要穿上一身新衣服,打扮得精精神神,赢得姑娘的好感。那一天,李宝上衣穿一件白衬衣,裤子是一条那个年代时兴的草绿色化纤布料的仿军裤,倒也精神。
白衬衣是“阿尔巴尼亚领子”,那种领子比一般衣领要大。衬衣的后下摆比前下摆长,且下缘不是齐边,是弧形的下摆,不知为什么时兴这种衬衣?我猜,可能是当时中国与阿尔巴尼亚友好,因此在这个冀鲁交界的小县城的居民也赶了时髦吧?他的裤子,是化纤面料的草绿色,穿军裤,也是当时的一种时尚。
李宝的媳妇相成了,她是一位乡下的姑娘。县城的大小伙儿娶一位乡下姑娘,也是一种无奈。为了那次相亲,李宝的父母费尽了心机。
1970年,化纤面料的衣服远比棉布布料的衣服要金贵,小伙子要时尚,能穿得一身化纤面料的时装是一种风光。李宝相亲之前,他的父母发了愁,怎么才能让孩子风风光光去相亲?他们想到很多家庭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用日本产的化肥尿素的袋子做衣服!这种化肥袋子,采用尼龙纤维织造,袋子是漂白色,用几条化肥袋子剪裁成衣裤面料,再由裁缝师傅缝制而成。为了体面,衬衣需要几条化肥袋子选择性裁剪,尽量裁去带有文字部分,而裤子,由于化肥袋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要到,只能把带有文字部分用于它,尽管裤子面料用染料染成草绿色,仍然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文字。李宝相亲时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
能用上日本产尿素袋子做衣服,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生产队的化肥仓库,由大队革委会主任丶副主任专门保管,很多社员都想要到用完化肥的尼龙袋子,就看与大队干部关系的远近了。据说,这种尼龙袋子,与空军的降落伞面料相似,不但结实,而且白得漂亮,做成衣服,风一吹,抖抖擞擞地飘动,我把它叫做“叨咪嗖”,如同唱歌时1丶3丶5的音响。李宝2o岁年华,长得又高大,穿上它,果然一表人才,与他平时所穿有些不整的形像相比,俨然两人!
李宝性格内向,但越是这种性格的人,不说话是不说话,有时一说话则一语惊人。他相媳妇回来见到我,头一句话就说:“你说说,人家养这么大一个大闺女,往后就给了咱了!”让我大笑不止。他又两手掂着裤子说:“你看这裤子,仔细一看吧,裤腿上有日本俩字,屁股上有尿素俩字。”他的调侃,既有搞笑,又有着无奈,谁说不是呢?
往事历历,恍若昨天,不经意间半个世纪过去了,不久前他倏然离世,阴阳相隔。有人说,人记忆中对于一个人最深刻的景像,会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李宝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脑海中,终生难忘。
请让我再用童年时的称呼喊你一声:李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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