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色总是来得轻巧,像一幅水墨画,淡淡地晕染开来。那时站在老家的古村祠堂前,望着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仿佛能听见时光的脚步声。这里,有一种蛰伏千年的精魄,在烟雨中若隐若现。那是一条盘桓在时光深处的龙影,是无数代乡民用竹篾与烛火编织的文明图腾。
老篾匠的手掌像是浸泡过桐油的古竹,布满沟壑却泛着温润的光。他蹲在祠堂的天井里,专注地扎制龙头。竹篾在他指间翻飞,仿佛有了生命。据说,陈氏宗族保存着唐代匠人的扎灯图谱,那些泛黄的宣纸上,墨迹勾勒的不仅是龙的形貌,更是中原文明南迁的密码。
“龙角要七道弯,对应北斗七宿。”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往竹骨上糊棉纸。他的动作忽然凝滞,仿佛在倾听某个遥远时空的回响。我注意到他特意在龙眼处留了缺口,夕阳斜斜漏进来,恍然看见贞观年间的月光正从这孔洞中流淌。当年徐茂公在军帐中画下的那道符咒,是否也曾在月光里摇曳?
水阁塘晒场边上,一百七二块桥板正等待点睛。每户人家的男丁都在灯板上书写祈愿,墨迹里沉淀着稻谷的清香。有个少年在灯板上画了株抽穗的稻禾,笔触稚嫩却郑重,让人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些无名的画工。
未时一过,锣鼓声敲开夜色,龙眼忽地亮起两团赤金。晒场霎时化作星海,三白多盏灯火次第绽放,连缀成光的河流。鼓点自地脉深处涌来,震得青砖黛瓦嗡嗡作响。龙头昂起的刹那,我分明看见唐朝的月光与星辉在龙脊上交缠。
巡游的队伍穿过明代石桥,烛光在溪水里拖出蜿蜒的金鳞。转角处,一位八旬老妪颤巍巍举着香烛,她迎的不是眼前的龙灯,而是记忆里父兄扛过的桥板。当龙身掠过百年老宅的砖雕门楼,那些牡丹缠枝纹突然鲜活起来,与流动的光影跳起古老的双人舞。
在晒谷场中央,龙灯开始盘桓。烛火在疾转中拉出金色漩涡,仿佛黄道周天在此显形。领头的壮汉吼着祖传的调子,声波震落瓦檐上的陈年积霜。我突然懂得,这哪里是人在舞龙,分明是龙在吞吐千年的光阴。
破晓时分,龙灯在宗祠前完成最后的仪式。燃烧的龙尾腾起青烟,灰烬中飘落未燃尽的祈愿红笺。七岁孩童们举着“状元灯”绕灰三匝,纸灯上的墨字“蟾宫折桂”在晨光里渐渐透明。这场景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经卷,在湮灭前将文明密码播向未来。
晒场上残留的蜡油正在凝固,像琥珀封存着昨夜的光影。老篾匠蹲下身,将几片龙鳞残片仔细收进樟木箱。这个动作他的祖先重复了四十代人,每次封箱都在续写未完的史诗。远处新楼房的玻璃幕墙映着朝霞,现代性的光芒与祠堂的余烬在进行某种秘而不宣的对话。
离村时经过明代石桥,发现桥栏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刻痕——那是昨夜某个扛灯少年用灯签刻下的星图。此刻朝阳正从刻痕里升起,照亮桥下潺潺的溪水。这溪流终将流经兰江汇入钱塘,而钱塘又奔向东海,就像那条烛光凝成的巨龙,永远在文明的长河里游弋。
暮色再次降临,祠堂飞檐上的嘲风兽依然眺望着远方。在永康的星空下,我似乎看见了那条不灭的龙影:它的须角穿透唐朝的云霭,鳞片闪烁着宋元的星辉,而龙尾正轻轻扫过现代人的窗棂。这或许就是文明最动人的形态——既在灰烬里深埋根脉,又在火光中永续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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