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鸽子,就拴在门口青石板旁边的枣树上。
它们俩一前一后,像两团不停游移的棉花,在青石板上走来走去。
秋天的阳光被葡萄架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淡淡的黄灰色影子,轻轻摇曳着斑驳的光晕,映照在小鸽子光溜溜的羽毛上。脑袋那么圆,眼睛那么小,好像一个雪白的“汤圆”不小心煮露了馅儿,让两颗红豆冒了出来。
看见我靠近它们,便警觉地停下来,昂起它那又小又尖的粉红色小嘴巴,扑扇了几下翅膀想飞走,又似乎感觉到了脚上绳子的束缚,便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
爸爸正蹲在堂屋正间的地上,给鸽子做房子。脚边放着工具箱,钳子、锤子,还有尺子、铁丝、螺丝什么的都放在地上。他把裁剪好的钢板网像妈妈缝衣服那样,用细铁丝一片一片串连起来,固定在打好孔的三角铁架上,最后做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鸽笼,前面还开着一扇小门。鸽笼中间要有隔层,方便把粪便漏下去。爸爸把横着的网片用细铁丝缝好以后,特地又在外面固定了两张整片的钢板网去加持。做好了,用手摇晃了几下,感觉挺结实的,便直腰收起了工具。
“那个楠木的鸟笼让我给劈柴烧了,要不然养两只鸽子刚好。”外爷“嘶嘶”抽着旱烟袋,摸了摸刚做好的鸽子笼说:“这个太沉了。”
“红木大床的顶子都劈柴烧了,还心疼那个。”妈正从灶屋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回应着外爷的话。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破四旧。
我常常看到外面墙壁上写着的大字:“破四旧,立四新”,是当老师的田家二叔用笤帚蘸着水桶里的石灰汁写的。
后村文姑姑家的弟弟名字就叫“四新”,杨老师说这个名字真好!就把儿子“西校”的名字改成了“新晓”。我大姐已经十八岁了,可能是改不了自己的名字吧,就给我起个名字叫“红兵”。
“破四旧”把能烧的都烧了,妈说我们家只剩下一个红木小算盘,还算是个老物件。我经常把小算盘翻过来,再在框上拴个绳子,在上面放上泥巴小人儿,满院子里拉来拉去,当成火车玩。算盘珠子在地上哗啦啦地响,把我的想像力也拉向了四面八方。
一个红红火火的新时代,就是要把那些旧的器物破了、烧了,才能炼成钢铁,才能有信心让“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一定打败美帝国主义!”
爸爸把鸽笼放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在里面放了一碗水和一碟小米。一只手握着鸽子的两腿,另一手摸着鸽子的头,从头顶到尾巴轻轻地抚摸着,一遍又一遍。我看呆了,好像也感受到了鸽子在爸爸掌心里的那种温暖和幸福。
然后,爸爸拿起剪刀,在鸽子的翅膀上剪了几下,才放心解下鸽子脚上的线绳,将它们装进了笼子里,关上了门。
洁白的羽毛,雪片似的轻轻飘落在地上,笼中的鸽子“咕咕咕”地叫了几声,脖子便一伸一缩地去啄碟里的小米了。
我伸展双臂飞跑着,围着鸽笼转圆圈,想替鸽子飞起来。可是鸽子不抬头,自顾自地啄着小米,一边还在有节奏地扇动着它那被剪得豁豁牙牙的鸽翅。
我小声问妈妈,爸爸干嘛要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呀?
妈妈说,小鸽子刚来我们家,还认生呢!爸爸害怕它再飞回老家去,先把它的翅膀剪掉,它就不会飞了,过几天新翅膀就又长出来了。那时候它也熟悉了新的家,就不会飞走了。
都不会飞了,那干嘛还要把它们关到笼子里?
于是我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从笼里放出来,在地上撒了一大碗麦子。看它们自由自在地对着地上的麦子不停地啄啄,不时还发出满意的咕咕声,比自己吃了炒豆还要开心。
一群正在觅食的鸡鸭好像也看见了地上的麦子,它们炸开了翅膀,伸着头,飞也似的跑过来,对鸽子发起了猛烈攻击。它们对着鸽子的羽毛没头没脸地猛啄,把鸽子逼出了有麦子的领地,哆嗦着站在墙角。只一会儿的功夫,地上的麦子颗粒全无,只留下鸽子被啄掉的羽毛散了一地。吃饱了的鸡鸭们,嗉囊鼓得像小皮球,走路都摇摇摆摆的了。它们挺着大肚皮,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可怜的小鸽子,支棱着几缕幸存的老翎绻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把它们放出来了。
冬天的时候,还没等到新翅膀长出来,一只鸽子就被黄鼠狼拉走了。早上起来看见笼子的门错开了一道缝,几枝带着血的老翎羽还挂在钢板网上。外爷说,夜里隐约听到了鸽子的叫声,没有想到黄鼠狼咋能有那么大的劲儿,把个铁笼子的门都给弄开了。
没过几天,另一只鸽子也开始拉稀,爸爸把土霉素碾碎放进食物里喂它,也没有起多大作用。小鸽子瘦成了一只小麻雀,濡湿的羽毛盖不严粉红色的皮肤,就这样衣不蔽体地躺在笼子里,悄没声息了……
我问妈妈,爸爸不是说土霉素是万能药吗?怎么就没有救活小鸽子呢?
妈说,是小鸽子自己想死,谁也救不了它。
小鸽子为什么自己想死呢?是不是因为他的小伙伴被黄鼠狼叼走了,没有人跟它玩了?
春天来了,两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了房顶。它们白天咕咕咕地叫着,相互啄着羽毛,在生着苔藓的小青瓦上旋转嘻戏,晚上在屋檐下的花孔窑里安歇栖息。
夏天的时候,越来越多的鸽子成群结队落在房顶上,乌压压一大片,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集集地看不到瓦片。偶尔,它们也会从屋顶俯冲下来,抢食鸡群中的谷粒后再迅速撤离,挑逗似的让鸡们措手不及。
我仿佛报仇雪恨了似的拍手称快,开心地对妈妈说:
“是不是灰色的鸽子比白色的勇敢呀?”
妈妈想了想,笑着说:
“小白鸽的翅膀被剪断了呀,凤凰落地还不如鸡呢。灰色的鸽子会飞呀,飞得越高越远,别人就越抓不到它,就什么东西都不能伤害到它了。所以呀,你要好好上学,知识就是翅膀,长大了,你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去,多好呀!”
可是我还是忘不掉那两只小白鸽,它们像两团洁白的云,梦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夏天又到了,葡萄树稠密的绿叶间伸出了一只只蔓妙的葡萄爪,像蛇一样沿着葡萄架四角蜿蜒伸展。几缕金光穿透苍绿的空间射下地面,影影绰绰像是小仙女舞动的手臂。我又想起了那只鸽子,突然觉得,世间万物皆有情。是不是它也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殉情了呢?
我问妈,妈说我忙着呢,哪有时间听你问东问西。
妈很忙,忙着洗衣做饭,忙着刷锅洗碗,忙着喂猪饮羊,忙着缝补衣裳……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闲。我于是跑到门外的榆树底下,在粗壮的树干背后藏起身来,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那是树在言语。
我看见树顶的天空上布满花朵、落叶、蝴蝶儿……还有鸽子的羽毛从空旷的屋檐下,一片、一片,凋落下来,像那些玫瑰花的花瓣。
我端坐在榆树底下,等那些离别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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