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只虎斑猫有回忆,不知道它会不会记得自己顿时失去衣食无忧好日子的那第一天。
像我,一个独居的人,就不太记得清楚过去日子之间的差别,它们茫茫然,像远处的水。可以用2004、2007、2012这样的年份来区别它们,也可以用搬家住过的各个小区地理位置来作标记。
在长沙工作的前五年,我租住在雨花区,共计搬家四次。最后一次,总算是搬进了自己的房子。
最早租住的那个陈旧的三印小区,印象中总是阴阴湿湿,可能是窗外树太高的缘故。我从一个单元的二楼搬到另一个单元的三楼,然后养了一只虎斑猫。
在那个没有一样家具不带坑坑点点的旧套间里,我还记得经历了“06年06月06日”,清晨06∶06分的时候我给寥寥几个人发了“纪录片短信”,还是无奈有两个人收到时已经到了07分。我对过去贴有“无奈”标记的事情,记得特别深。
那个小区的两家米粉铺、一家药店和公布栏,还有天空密密的树叶,围出一个微型休闲广场功能的十字路口。早晨,米粉铺里老伯伯端着茶杯坐着,等待老对手也端着茶杯出来碰头。一到傍晚,各家的人和狗、甚至鸡和猫都出来聊天。前来寻租的年轻人在暮色里仔细辨认墙上的电话号码,向小区的老人家打听情况。
写到这里我想起可能很多人也会记得这个小区。还有那只虎斑猫。我曾经突发奇想带它下楼去吃一碗粉,结果它狠狠用爪子抓我,死命想逃到桌子下去,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住了两年就搬走了。新租住的兰景花园小区,每栋楼都比三印小区建得高,但小区内没有任何店铺,傍晚散步的人也只能往小区外走,走上韶山南路,和上班路线一样。没有人在小区内某个地方聚集着攀谈。虽然楼与楼之间很狭窄,车还是会开进来,极其别扭地转身、掉头,小心翼翼避着人。新小区的回忆变单调。
2008年年底,芙蓉南路上的小户型极其简单地装修完毕,翻开晨报拨了个搬家公司的电话,然后一车就把身家性命都搬到了现在的新家,19楼。
如果问以前的我,居住地意味着什么,我会说那就是一个收信地址吧。但现在我在一个终于“属于自己了”的房子住久了,才第一次有了被“钉”在某一份地图上的感觉,那颗钉子就是居住地。有时候深夜回家我突然以为找不到钥匙,当下就有一颗孤独的图钉归不了原位的焦虑感。
但这份归属感绝不是在某一日内就建立起来的。搬到新家的最初,我依然抱着租客甚至游客的心态。对游客来说,别的城市人们生活里的日常,都可以变成他眼里的新鲜事。
那些越来越显得面熟的保安和邻居,我常常上下电梯时碰见,但并不等于认识。就像游客,路过风景,还拍下了照片,但这并不等于想记住。物管公司有一位差不多一米九的大叔,常常拿着一大串钥匙、或者一把扳手、或者一叠文件出现在电梯里,也是惟一我会在电梯里打招呼的人,大家都叫他姚主任,姚主任总是微笑地寒暄回来:你是住19楼的吧。现在想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一年都不见了。物管公司的主任变成了另一个面容冷漠的女人。
我一直像讲述旅行见闻一样,向朋友展示我所住的大楼。比如我们这栋公寓楼,大部分是住家,租住的年轻人也很多,前两年常常在电梯口发现黄色的水迹,然后楼下会出现物管打印的字条:请业主管好宠物,不要随地大小便;比如公寓楼里有两层是旅馆客房,有一天电梯里出现三个非常漂亮的男生,每人提着一只旅行箱正要离开;比如今年三台电梯其中一台货梯坏了,要不要动用公共维修基金,业主QQ群里群情激涌,并且自发组织去和物管谈判。当晚回来的人在QQ群里描述物业工作人员的态度,和那些维权新闻报道里的用词一样。后来电梯修好了,大家继续不满电梯里碎裂的大理石地板。
这栋楼的年轻业主们有一次光荣的斗争胜利记录。一楼开了一家健康管理中心,装修时把大楼走廊也建墙包进了他们的大厅。业主们对公然占据公共走廊的行为当然非常不满。反复交涉后,现在健康管理中心把大厅24小时开放出来,还大家一段公共过道,并且还是一段挡风遮阴、带中央空调的过道。
这些故事里我都是旁观者。有我参与的部分可能包括,中远公馆在《晨报周刊》上出现过三四次,我都有帮助来采访的朋友去联系邻居们的QQ,或去直接敲他们的门,我们好几家的业主们还拍过惟一一张合影;2012年,头一两个月温州老板开始跑路的时候,有一天我走出一楼电梯大门,哗啦三个电视台记者围住我:“请问你知道中远公馆的老板卷款逃跑的事吗?对你们业主有影响吗?”我只能对摄像机挥挥手,像电影里那些尴尬的新闻人物一样:“先不要拍。”
我对这个家,还有一件事的参与度非常之高: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手机摄影项目——两年来,一直用手机拍摄自家窗外的风景,尤其是想记录窗下那一片工地的变化。楼下本来是水泵厂的厂区,非常宽广,整齐罗列着长条形的仓库大厂房,让人想起798仓库区。遇见这个城市里知名建筑设计师或艺术家的时候,我就提议过,为什么不把这里变成一片长沙腹地的仓库艺术区?后来红房子大仓库一片接一片被拆掉了,建起了一条一条的蓝色平房顶的工棚,大地上出现巨大的坑,雨天积了水,晴天就长出了大楼。
这片楼盘的售楼部第一次亮灯、办活动的时候,我确实有吓一跳,看着远远交错的灯光、广场喇叭式的主持人喊话、“走进新时代”般的歌声……我掐着表,打算他们一超过晚上10点我就投诉噪音污染……
假如我的猫还在家,它一定也是缩在沙发底下,不想听见这么骇人的盛会。但实际上,它被我遗弃在三印小区。我终于住在自己的家,它却走在它的阴暗处——这就是我对搬家的回忆——那些由地理位置的改变带来的遗落。
(今天上飞机,要飞13个小时,然后再转机飞2个半小时,就发一篇2012年旧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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