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二姐

执着

有人说如果舍不得夜里的梦，为何不早点睡？如果舍不得日里的美，为何不早点起？我想，我舍不得的是夜里的魅，日里的美。又或不舍的仅仅是活着的气息。

因为拥抱过太刻骨铭心的别离，因为常被梦魇几近窒息，所以贪恋清醒，又或者说贪恋自以为清醒地活着的证明。而实际上我却忘了，越是贪婪越是适得其反。越是要证明越是难以证明。执着是蒙蔽清醒最大的雾霾。拥有是失去的开始。

“失去”这个词很有趣。它与“拥有”相对，却又始于“拥有”。犹如“生”与“死”，就像“爱”与“恨”

塞万提斯觉得爱和死有一点相同。不论帝王的高贵大殿，抑或牧人的茅屋草舍，它都闯进去。我倒觉得这世间的所有贪嗔痴慢疑乃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都有着致命的共通点。很多时候它们相对，它们矛盾，却又有着迷之一体的极致。让人迷失，令人沉沦。更似沼泽，愈是挣扎愈让人无法自拔，愈想挣脱愈被深陷。就像我对我二姐之爱的贪恋，对她之死的难舍。

证明

如同我想拼命证明自己活着一般，我也曾沉溺于回忆里试图证明二姐曾来过，曾活过，曾爱过，曾被我们真真切切地拥有过……

于是我去翻照片，我去看视频，我去找聊天记录，仿佛只要看到找到就还能触摸与拥抱，就还能片刻温存一样。直到看着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我开始拼命寻求倾诉，像个祥林嫂。

你知道吗？小时候的她爱笑，爱哭，爱动物，爱学习，爱看书，爱扎马尾，爱戴深红色的绵浮发箍，爱穿白色的校服，绿色的裙摆常与她长长的马尾跳着一样的节拍随风飘摆，摇曳着梦想，柔抚着阳光。

你知道吗？我人生的第一个字是她教我写的。我人生的第一节课是她上的。我人生的第一口蛋糕是她用存下的早餐钱给我们买的。我人生的第一支舞是她领的。我人生的第一道破不掉的课外奥林匹克数学题是她解的。我人生的第一个彻夜长谈是在她枕边编织的。我人生的第一次身心灵工作坊体验是她带入的。我人生的第一个佛七是她唤去的。我人生的第一次关于活着的思考与命运的震撼是她给予的……

“我总觉得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务农而过的。人生总要做些什么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事，你说是不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就好像在自言自语。夏天的风钻在炙热的阳光下撩着她的衣袂，瘙痒了我。那一年，我八岁，她十三岁。

“不要太沉沦和满足于现状里安于享乐。我总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模式切换得太突然，太幸福反而让人没有安全感。” 那一晚彻夜长谈之后，她突然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空气里弥漫着我内心亦遮掩不住的抗拒与百感交集。那时候，我们家已经不再务农，不再生活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拆迁的土房里，不再为有没有钱交学费有没有人上门讨债而担惊受怕。我们已经开始有更多追求人生价值与梦想的可能。那一年，我十三岁，她十八岁。

于是，命运齿轮开始急速运转。然后突然有一天像被人轻轻打偏了方向盘，来不及刹车便一拐弯跌入了万丈深渊，遍体鳞伤，措手不及得让人愕然。从拥有到失去，甚至负值。家里再次发生变故遭遇瓶颈。我们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生活用赤裸裸的陷阱在一步步证明二姐居安思危里的预言。若不是黑暗之中，仍能看到头顶上微弱的光，也许我以为那就是地狱。

弥赛亚告诉世人，请常常保持着你内心的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这光走出黑暗。

如果说每个人内心都种着火种，总会自燃或者被人点燃的话。那么我的火种曾借过她的光被一次次警醒也被一次次点燃。从无数个人生的第一次，到在她的带领下一家人与父亲的和解，到她的学佛导向，到她的往生……

活着

“莫绮承菩萨，女，终年34岁……”

法师在往生堂读着她的名字，简述与赞叹着她的人生贡献与功德，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西方接引时，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际。我想也许那个地方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西方。我的眼神停在她早已无生命迹象的脸上。像与她的微笑一起被定格在了空气里。她躺在被义工菩萨精心布置好的花丛中。光着头，身上穿着僧衣，上面盖着金黄色的佛布，嘴角微弯，庄严而满足。四周响起法师与众菩萨慈悲合诵的佛号……

时光哗啦啦倒流，我仿佛又回到二十一年前，看着她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说着人生，念着价值，聊着意义。

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仍然活着。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久违了二十一年的人生意义。开始重新审视生与死。这是一个庞大而深广的话题。我一直害怕触碰，亦不敢轻言论之。但细想，生死本是一体。它频繁得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它短暂得每分每秒都在轮回。人生本苦，即使你的生活未被各种死亡撕得粉碎，亦被各种业障折磨得半死。业障源自无量劫业因，业因萌芽于无量个当下。犹记大公主那一句各自因果各自修，各自了。生时哭声来，死时无声去，一生拼命创造名利财物，终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来，人死随业去，随业投身世。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我们要如何活着？我们要为什么而活？如果一直在无明中虚度光阴，活着等同死去。如果一直在无明中原地踏步，哪怕活至百岁亦无法活出生命的长度。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若人生状态已陷入深深的雾霾，也许是时候暂停一下，然后调整呼吸，重新出发。

                      ——文/windymo

windy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