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发素玉揜铅姿(云发番外)
(十八)
正院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一室的大夫、稳婆几乎全挤在了灯火通明的寝室中。
素玉被送进内室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来,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惊肉跳,几次要冲进去,管家再三拉住我道:“爷不能进去,稳婆正在为太太接生。太太都生了三回了,这回准无妨。等下就好了,就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只听内室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稳婆第一个抱了孩子出来,她笑道,“恭喜老爷,恭喜太太,喜得千金。”
我心口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只道:“她还好吗?” 稳婆勉强一笑,“太太累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我小心地接过孩子,这是她的女儿,这是我与她的女儿。我把孩子交到稳婆手中,正待进去看素素时,忽见梅香丢了魂一般跑出来,两手沾满了鲜血,指尖犹自滴落鲜红血珠,惊惶道:“小姐,小姐出大红了——”
内室还是旧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浓重的血腥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素素似一尾上岸太久的脱水的游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是我所认识的素素从未有过的脆弱感觉,仿佛一朵被秋雨浇得发乌的菊花,转眼便要随着秋的结束而湮灭。
我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有凉风从窗缝中忽忽透进,轻微的凉意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进心口,还未觉得疼,只晓得冷浸浸的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我忍不住战抖了一下,那颤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周围人绝望的哭泣似绞绳一般一圈圈缠上我的脖颈,叫我窒息。素素散乱的发髻旁插着的一双明珠金钗,衬得一对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与太过苍白的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床顶。
我脚下一软,伏在她枕边,暗声道:“素素。”
“素素……”
“素素……”
“我放你走……”
“我放你回黄龙溪,回牧马山……”
“只是不要连你都离开,不要……”
我紧紧地搂住她,似是这样便可将她留下。
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的眼眸逐渐变得灰暗,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我仿佛看到了从前。
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夏日的午后,院子里的芭蕉似清水洗过,绿得能滴出水来。素素睡在临窗的榻上,因着天气热,浅桃色薄绡袖子滑下去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丰润臂膀,臂上笼着五彩丝带绞的丝镯,还是端午时我亲手编了给她辟邪的,鲜艳一团更显得肌肤腻白如玉。樱红丝被齐齐盖在她胸前,她连熟睡中也是这样端庄的神情,鬓发一丝不乱,金色的阳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上她的眼眸,那样恬静。
此刻素素唇角含着与当初一样的恬静微笑,我握着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的往昔,幼年时的天真烂漫,少年时的真心期许
我退却两步,低低呢喃,“长姐……”
她没有回应我,她再也不会回应我任何话了。
我缓步踱出院去,夜色流觞,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体,让我几近虚脱。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院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素素走了,陪了我二十载的素素走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她一般对我好,为我哭,为我笑,陪我患难与共。
我麻木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沉郁的黑夜,“谢阮氏殁——”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把我湮没,我颓然坐在冰凉的青石上,失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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