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行》,是陈琳借用乐府旧题,再写秦筑长城的歌谣。这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的故事,朴素而震撼。
始皇二十四年,使太子扶苏与蒙恬筑长城,起自临洮,至于碣石。东暨辽海,西并阴山,凡万馀里。民怨劳苦,故杨泉《物理论》曰:“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其冤痛如此。今白道南谷口有长城,自城北出有高阪,傍有土穴出泉,挹之不穷。歌录云:“饮马长城窟”,信非虚言也。(郦道元《水经注》)
天寒地冻,“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人若是疼到极致,会说“疼到骨子里了”,而“伤马骨”的寒,毫无疑问,冷到极致。一句话,不花哨,时间地点俱全,铺开了整首诗的画卷:冬季,天气寒冷使得长城窟下的泉水冰冷,冻得连马都忍受不了。这凛冽的风,刺骨的冷,显然不仅仅是寒了马——役卒在寒风中筑着城,瑟瑟发抖。身体上的冷尤且可以忍受,“长城城下多乱泉,多年冷浸征人骨”(赵秉文《饮马长城窟行》),闻着血腥的味道,预料到可能死于此的心寒才真真让人不可忍受。怎可无归期?
开场便是这彻骨的冷意,而后呢又会如何发展?顺着这样的想法,下一句的“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也就自然而然出来了。每一个痛苦的人都想念家中的温暖。不写役卒天天没日没夜地劳役,不写长城吏抽在身上的疼痛,不写缺衣少食的寒冷饥饿,只发出一声“千万不要长时间地滞留着我们这些来自太原的役卒啊!”的哀求,而背后的一切一切灾难都似乎能够想象了。
长城吏才不管你如何想家,“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只此两句,气焰、嘴脸,如在眼前。没有神态没有动作,回答的话寥寥几笔足以说明:也许是拿着鞭子,狠狠地抽上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官府的工程由得你说话?快点喊着号子干活去吧!
有血性的汉子自然不服,自当有人呼号“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铿锵有力的一句话,造就了这首诗的不平凡。如果没有这句话,写得至好,也不过是和汉乐府一般相和的儿女情长,也许还不如汉乐府中的“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那么扣人心弦。但偏偏有了这句,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一心想走的人,并非仅仅是担心家中妇孺,他还是在不甘心,不甘心他的一辈子就用在了这看不到尽头的筑长城上。男儿之志怎可磨灭在这里?他在梦里想过无数次的死去,都是为了保卫自己脚下的土地,捍卫自己的国家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死得其所,未尝想到过会葬命于这长城的砖泥之中。更何况“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永玉为沈从文墓前碑石所题写碑文),现在二者都不可得,怎么不“怫郁”?
人在郁结的时候总是喜欢望远,看着远方,即使千山万水以外才是家。役卒望着“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想到了“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陈琳在转向下一个与家中妻子书信往来的话题之前,用了四句过渡的句子,承上启下,使得上下文毫不突兀。前句顶真的手法让句子念起来朗朗上口,同时,又能感觉到那长城绵延着消失在眼睛所能触及的最远的蜿蜒曲折;而后句对偶的运用,使得“边城”、“内舍”对比鲜明,节奏感强,勾连着上下文,从“边城健少”开始引到“内舍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身不能归,只能书信代劳。千千万万句体己话,也只能化为这么几行书:“你赶紧趁年轻改嫁了吧,别等了。好好对待新的公公婆婆,时时念着我这旧日的丈夫。”“相见未有期”(苏武《留别妻》),怎么能耽误你美好青春年华,怎么能让你守着空荡荡的家守着没有归期的归期一天一天熬下去?只要心中还留有我一隅之地,就够了。看似果断坚决的几句话,绝望溢出纸上,带出情意绵长。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这妻子也是情深意重,指责的口气显示着两人感情深厚:情不深,便改嫁他人,再无音讯;意不厚,怎敢以娇嗔责怪来表明自己的心意?一语足以道尽所有的爱。
役卒收到回信,怕妻子误会了自己,急急忙忙解释“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先解释说自己都在祸难当中,怎么能继续连累别人家的女儿呢?为了说明自己并非不想相守,还化用民歌《长城谣》暗示自己的结局——不明不白死于长城道上,和无数的征人一样支撑着长城,浸染着长城窟。
役卒说的无奈,妻子看的动容,下笔回信也就柔和许多:“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结发时,“地老天荒,你我都曾记。可天涯各一,忽然而已”(《生别离·永别离》),如今明明知道你在边地忍受着苦楚,也只能这样痛苦地关心着你,如若你死了,我又何必苟活于世?字字真情,虽已生死相许,但仍不敢直言未来,只一字“苦”,体现出的是九曲回肠的情意。“收句竟止,作者自已无言。”(方东树《昭昧詹言续录》卷十三《补遗》)
两人书信,其间的深情是在文字之外打动着人们:一个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齐豫《觉》),用尽自己的力气去劝自己的爱人改嫁,另寻他人;另一个“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齐豫《觉》)无止境的等待,宁可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武《留别妻》),也不要就此放开。他们的深情,在绝望中开出最美的花,芬芳萦绕。
可以说,这里的两个对话,就是一个人的后半辈子——不能实现抱负的心,受到的压迫,缠缠绵绵的爱情,死于边城荒野之中,所有的场景都好像在眼前如电影一般放映而过。而最后的最后,谁也不知如何,徒留下一个悬念,让所有的人都浮想联翩。
全诗一百八十六字,写尽了“筑怨兴徭九千里”(王翰《古长城吟》)的悲切,“如孤鹤唳空,翮堪凌霄,声闻于天”(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对话描写是本诗最大的特色,没有一句华丽的言语,不用一词来描写人物的神态动作甚至场景,仅凭两个对话,却依旧“剖衷沥血,剜骨椎心”(陆时雍《古诗镜》)。“无问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与汉乐府竞爽矣”(沈德潜《古诗源》)。这样的契合,来自于作者对文字的灵活运用,对题材的巧妙处理,更是来自于作者对役卒深切的同情——感情融入在内容里,内容融入在结构里,让整一首诗分外感人。
这是一个役卒的故事,这也是千万个役卒的故事,没有特别,没有例外。这是一个群体,他们都这样痛苦地活在那个逝去的时代里,但因为诗作他们又不仅仅是活在千百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陈琳在诗作里为他们无数个人的命运深感愤懑与哀痛,为他们呼喊,为他们再唱一首恸哭的歌,和长城一样流传在历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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