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

          ——游花都红山村

作者 王静波

“口罩戴上，口罩戴上，一定要戴口罩”。

路边树下，一个戴着红袖章、挥着小红旗的男人盯着从车上下来的游客不断喊话。

“我们来看油菜花，真的只能看，不能闻么？”有游客边摘下口罩边回他，一阵笑。

那男人不答话，只有他帽子上方树枝桠上挂着的红灯笼们晃了又晃。

油菜花就在路边的地里摇曳，明黄的花蕊拥簇着堆满了平展展的一片。

天阴着，不肯露出太阳，还吹着一层微微凉风，似乎要把满肚子的春天春光藏起来。哪知太阳躲过了天的屏障，化为点点金黄倾泻在油菜上，闪耀招摇，洋洋得意。

有金黄做主，游客们全不顾红袖章的喊叫，把口罩收起塞进包里。油菜花地里容不得口罩，见过有戴口罩的蝴蝶蜜蜂么？

同车的背包客们已经与其他车上的人混在一起，散落花田。走路的，沿着田垄成线，如几条彩色的项链蜿蜒；拍照的，如彩色蝴蝶点缀在黄花之间。

油菜地不大，一眼望得到头。油菜地的那一头，一个稻草人伸出一只手，似乎在致意。稻草人的背后就是圆缓的青色的山头，山头上腰偶尔有车辆闪现，那里应该有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特别的只是，群山环抱中的土地几乎只栽种油菜。这纯粹的浓郁的黄，将人群从附近的城里吸引过来。

我和秀兰一起从广州来，我们边走边看边聊。沿着油菜地走了不到500米，折拐到一条长堤。长堤宽阔笔直，左侧搭着一排简易的棚子，里面摆卖着各种吃食，有煮玉米、鹌鹑蛋、豆腐花、姜醋猪脚、酱鸭脚、绿豆糕，还有卖蔬菜山货的。阵阵香味，勾引着我们的鼻子拉扯着我们的衣襟。我们在棚子里侧一张矮桌子坐下，点了姜醋猪脚、卤鸭掌、绿豆糕。

桌子旁边是一条溪沟。溪沟是水泥硬化过的，又深又宽。沟里只有零星几滩水，浅淡枯瘦，勉强连接才没断流，与硕大的长堤和深深的沟渠很不相配，有如牛栏关猫。近几年研究广东新农村建设的秀兰说红山村90年代遭遇过一场洪水，房屋毁损严重，政府规划重新建设，才有了现在的模样。溪沟的那边山脚下，一幢幢的小楼新鲜亮眼、错落有致，确实与一般山村不一样。看似孱弱，这条溪蕴藏着必须扼住的力量。

三十来岁的女摊主干净、麻利，三样小吃很快上桌。我们正吃着，过来一个虎头虎脑的漂亮小男孩，头发绒绒的，圆圆的白嫩的脸颊上浮着一道泥灰，三岁或者四岁。他不说话，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一会儿，他拿来一矿泉水瓶搁到桌上，里面是褐色透明的液体。“这是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不答，又走开。很快，他又拿来一个水瓶，里面是白糖，“你拿白糖做什么？”他还是不说话，还是走开。他又拿来一个水瓶，里面是酱色液体。“小朋友，你拿这些干嘛呀？”

“这是红糖水、醋、白糖，吃豆腐脑调味的，我儿子以为你们要”。接待完另一拨客人的摊主回答我们。“小朋友，你是帮妈妈干活还是做游戏呢？”他仍然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纯净无尘似乎又若有所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吃罢，我们继续沿着长堤行走。堤下四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好像是和我们一车来的，戴着各式帽子，系着鲜艳的纱巾，正在花间拍照。她们摆弄着衣裳，扭捏着身段，拿捏着表情，拨弄着花枝，要把最美的自己与最美的油菜花一起塞进手机，抵抗未来岁月的侵蚀和记忆的遗忘。

今天天气不好，同车的人很担心照相不好看，导游说不要失望，可以把天空P成蓝天白云，一样好看。

“呜........”突然汽笛一声长鸣。一辆观光电车咣当咣当驶过来，我才发现油菜地里有椭圆形的铁轨。铁轨椭圆内径长不过800米，宽不过400米，但坐在车上的游客们陶醉得很，满足得很，好像徜徉在黄色的花的海上，无涯无际的海。

我们拐下田垄，走到花田中央，一股菜油香扑鼻而来。放眼看去，前后左右、东南西北都是油菜花，花田顿时变得广阔。翠绿的枝叶金黄的花蕊在田埂两边延伸，拥簇着、追随着游客往前走。低头看花的人猛一抬头，巨大的稻草人赫然矗立眼前。人必须仰头才能看到巨人的头，带着草帽，目光灼灼。左手伸出去，阔大的手掌朝上打开，擎住天穹，似乎宣示着这片黄灿灿的大地及大地上的所有归他护佑，鸟啊，云啊，风啊，雨啊，不要毁了这花田容颜美貌。

抬眼看，除了稻草人，就是四周的山。山平缓连绵，从四周围抱，抱住了这片金黄，抱住了金黄中的游客，抱住了房屋、马路，也抱住了这以保护者自居的稻草人。

人到花中，就成了蝴蝶蜜蜂，抛却了矜持，没有了挑剔。一点点，人发酥、变软、融化，变成了绿，化成了黄。人也是花，黄花似锦，艳丽美好。

终于走到了稻草人脚下，油菜地的尽头。稻草人全身披挂的竟不是稻草，是木块。稻草人的身架是钢筋制作，三层楼高，有木梯向上但被一条塑料绳拦住了。上到三层应该可以俯瞰油菜地全景。钢架四周绷了一层铁丝网，木块就挂在铁丝网上。

过了稻草人，有一条小路通往山边茅草深处。人少，安静，地道的山地。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我是山里长大的，见到茅草，就想这是好柴火，见到艾叶，可以做饼，那盘绕的青藤叶和麻叶，是猪爱吃的。秀兰也是山里长大的，我们的家乡相隔千里，但有着共同的儿时记忆。

路很快转弯。淡蓝色的路面镶着金黄的边，在枯黄的茅草间延伸，鲜艳夺目到怪异。“还不如保持土路呢！”“铺鹅卵石也好啊！”聊着天，吐着槽，我们走上了大马路，回到了村里。

路边的楼房紧密相联，一楼几乎都是铺面，有好几个饭店，饭店前面摆着各种食材。我们如参观食材展览一般一路看过去，但并不想马上吃饭，还不饿。

“你们来我家吃饭吧！我家的饭菜很好吃。”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女人拦着我们。

“我们还不饿”。

“来吧，油菜心刚摘来的，特别新鲜”。

“我们等会儿再吃”。

“你们可以先点好菜，回头再吃。我和你们说啊，我老公做的鸡很好吃”。

这个女人跟着我们走，似乎我们不吃她家的，她就一直跟着。“我老公做的鸡啊，很鲜啊”。

我们拗不过她的坚持，就进了她家。秀兰在门口点菜，我去洗手间。进到房间，里面只有一桌客人，三个人。房间比较旧了，灰灰的，没有任何装饰。房子是平房，但有一个水泥楼梯。楼梯连扶手都没有，上面堆着一些不辨颜色的杂物。这应该是八十年代建的房屋，可能计划建两层，但只建了一层。穿过一前一后两间房，到了一个天井，天井那边是一栋多层的新楼，一楼就是厨房。横过天井，我看到厨房有两个男人的背影晃动。

我回到饭店门口，秀兰的菜还没点好。拉我们进来的女人正在拉另一拨客，我们喊了几次点菜，女人似乎听不见，也没有其他人搭理。我们只好看着她拉客。尽管她费了很多口舌，一心一意推荐她老公做的鸡，那几个人还是走了。

我俩先是坐在她家门边的桌上。桌子旁边有一个铝合金做的秋千椅，明晃晃的，一个小孩坐在上面摇。马路那边有一个棚子，靠近油菜地，棚子里有一张空桌。我们问女人能否过去坐，“可以可以”她连忙答。我们把碗筷杯碟搬过马路，倒了杯茶，坐等吃饭。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女人站在马路上，先是拉人，后来拦车。几辆车径直过去，但有一辆车停了。女人跑到车前，手指前方一块平地，边说边跑，把车引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被拦停，她又跑着去引车。女人穿的衣服有点紧身，又是黑色，显得个头特别小。她的脸黑红，脸上有皱纹，眼皮耷拉着，看不出年龄，四十、五十、六十，都有可能。

“不好意思，你们不能坐这里。”过了一会儿，女人跑过来和我们说：“我忘了这桌有人定了的，现在他们回来了，马上上菜了。你们坐回原来的位子吧”。和她一起来的，有两个女游客。女客脸色很不好看，好像被人冒犯了一样。黑衣女人神情紧张，一脸的歉意，对我们说一句不好意思，又对她们说一句不好意思。我们沉默片刻，起身又把碗筷杯碟搬过马路，回到原来的桌上。

菜终于上来了。一条蒸皖鱼，一碗皖鱼头豆腐汤，一碗油菜心，每一样都鲜美好吃。

客人越来越多，女人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背了个婴儿。婴儿被包在一块布里绑在女人的背上，上面露出头，下面露出两只小小肉腿，像一只青蛙趴在女人背上。女人一边推荐着老公做的鸡、蒸的鱼、新鲜的油菜，一边写着菜单，还不断的晃着身体，摇着背上的娃。女人体内似乎有一架永动机，永不停歇，永不疲倦，永远生猛。

吃完饭，红山村之游结束。车开了，我回头一眼，望尽整个红山村。这里没有名山古迹，没有文化传说，也没有突出的自然风景，甚至没有人造的诗情画意，但确实是一个旅游的好去处。这里有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荷花，秋天黄灿灿的稻田；这里有一股活力，火热、执着、生猛，恰如那条蓝色镶黄边的山路，和那个不停歇的黑衣女人；这里还有温柔的情愫，有被妻子毫不遮掩赞颂和欣赏的男人，有被小儿子无言陪伴帮助的母亲。

还有那黑衣女人的老公做的好鲜的鱼。

202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