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那,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瘦削的脸颊包着皱巴巴的蜡黄的皮。我们排着队从她身边走过,我紧紧盯着她的脸,努力记住她的模样。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探望她。我知道,只要我走出那扇门,就再也不会见到她。她将化作一缕青烟,飞到无边的天际。
她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感受不到万道金光照在脸上,只想把眼睛轻轻眯起,似睡非睡。她再也不会把满嘴的饭喷到我的脸上,然后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呲着牙大笑不止,她再也不会盯着电视,跟着李谷一哼唱那首经典老歌《浏阳河》。
我的大姑走了,是在养老院里走的。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雨,一直在下,从昨天晚上开始,淅淅沥沥,忽大忽小,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诉说。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冰凉冰凉的,我一直在抖,拳头紧紧地攥着,牙齿不听使唤,快速扣着,像一把小锤子在我嘴里不停地敲。
上一次我看到她,是三周之前,是她住了好久的医院,已无药可医,只能出院。在医院门口,她被表哥推出来,我们围过去问候她,她的大眼睛骨碌碌从每一位亲人的脸上扫过。谁叫她就用力点一下头。
表哥和表姐都要上班,没空照顾她,就给她找了一家条件好的养老院,据说那里的工作人员受过专业培训,他们会把蔬菜、水果、粥等食物,用料理机打成糊状,用注射器通过鼻饲管打到她的胃里。她们会像照顾婴儿一般,给她换尿不湿、擦脸擦身、洗头洗脚。真的吗?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过。
我只知道,我的大姑,出院三个星期后,离开了我。我从此再也没有大姑了。我的《夕阳下的小桥》,写的就是她。她的一生,坎坷不平,上天对她实在不公平。我想问天问地问空气,为什么对一个善良、柔弱的女人,如此残忍?为什么让她经受这么多非人的苦?临了还要客死他乡,连自己的家门都回不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安排?到底是谁做出的这样的安排?
我的大姑,小时候父母离异,受尽了后娘的折磨,被送到别人家里做童养媳。第一个婆家人性不好,对大姑不是打就是骂,还不让吃饱饭。大姑几次偷跑回家,又几次被送回去。终日以泪洗面的她,差点被糟蹋。
她的奶奶只能给她换了一个婆家,还做童养媳。这家人,不打不骂,就是不让大姑上学,大姑再次偷跑回家。最后实在没办法,大姑的亲姨妈,也就是我的姨奶把她带走,但依然逃不脱童养媳的命运。
姨奶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比大姑大两岁。大姑长大后,和姨奶的儿子结婚。谁成想,姨奶的儿子是个恶棍,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放浪不羁。他从来没有把大姑当做妻子,大姑只是他 发泄的工具。最可气的是,姑父还是个短命鬼,四十多岁的时候因为跟别人的老婆鬼混,被活活打死。
病怏怏的大姑一个人扛起了养育一双儿女、照顾一对老人的重任。后来经人介绍,大姑招了女婿,也就是我的第二任姑父。这位姑父,老实本分,对大姑疼爱有加,却也是个短命鬼。二十年后,又撇下大姑走了。
大姑一个人生活了几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开始的时候,表哥表姐请了保姆专门照顾大姑,表姐的职业是护士,住得也很近,每天都去搭把手。那时的大姑,红光满面,像个幸福的孩子。每天被保姆领着去公园晒太阳,一起背古诗。遇到喜欢的食物使劲吃,遇到不喜欢的就紧闭着嘴一口不动。见了亲戚就咧着嘴笑。我弯着腰问她,认识我不?她就含混不清地说,小馨。
后来,表哥把大姑居住的那套小面积房子卖掉了,换了一套大的,因为期房,大姑没地方住,就被表姐接回了家。表姐退休了,正好专门照顾她。有好几次,我看见表姐用轮椅推着大姑去公园,也看到过姐夫领着大姑的手在人行步道上缓慢地走,那画面很温馨。如果一直能这样,大姑一定不会走得这么快。
可是今年春节,表姐的女儿生了孩子,表姐带着大姑去女儿家伺候月子。一边是不能自理的母亲,一边是襁褓中的婴儿,表姐很快吃不消了,整个人瘦了二十斤。无奈之下,表姐把大姑送到了以前的保姆家。
没有亲人的陪伴,大姑很不开心,整日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多。开始尿床,不能行走,卧床不起。端午节我去看她,因为保姆在大姑身下铺了一块密不透风的塑料布,我还哭了一鼻子。
当时的我可能就有预感,没多久就得知大姑住院了。据说病因是褥疮感染,电解质紊乱。入院当晚,在急诊,我看到瘦骨嶙峋的她,蜷缩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心如刀绞。我想如果当时跟表姐讲一下塑料布的事,会不会情况能好一点?
如果我为了大姑,跟表哥表姐吵一架或者闹一场呢?如果我勇敢地代表大姑的娘家人替大姑主持公道呢?有时候思虑过度,确实不是好事,越想考虑周全,越容易不周全。
我当时其实内心非常矛盾,我既心疼大姑,又劝自己,大姑毕竟是表哥表姐的亲娘,我一个侄女怎么能有儿女近?表哥表姐也算得上很孝顺了,他们这样安排大姑肯定也是有难处,肯定也是无奈之举,等到表姐的外孙子大一些了,表姐就有时间照顾大姑了。可是大姑哪有时间等?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就是大姑的命运。
昨天晚上,我接到了表姐的电话,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应该说,比我想象的结果还要好一些。看她的状态,出院后能撑三周,已非常不易。
我一直忍着没哭,直到看到大姑的遗体时,我终于无法控制。泪水和着雨水,流淌在我的脸上、心上。天灰蒙蒙的,雨一直下,他们说,这是老天在给大姑送行。大姑,您走好,您终于解脱了,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忧伤,您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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