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哑巴。
大家都这么说。
自从小时候目睹了我那跛脚的父亲为了帮我驱赶咬人的疯狗,拖着他那不利索的脚一下踩到青苔上,血流了一地之后,我好像就不会说话了。
那绿幽幽的青苔泛着寒光,就像父亲咳出来的老痰,浓而骇人。
上面淌着父亲又小又秃的脑袋里流出来的,污红污红的血。又浓又腥,就像彰示着父亲本就病入膏肓一样。
等大家赶到之后,父亲的血和青苔都干了,不再泛着光,就像父亲的眼里,也不再聚焦着光。
从那之后,那口夹杂着浓血的绿阴阴的“老痰”就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卡得我说不出话来。
“诶诶!你看!你的哑巴新娘来了!”
“滚!明明是你的哑巴新娘!”
“哈哈哈哈,我们放学去玩弹珠,谁输了她就是谁的哑巴新娘!”
“不公平不公平……”
“你水平最菜!你当然觉得不公平!我看她是铁定会当你的新娘啦!”
“哈哈哈哈哈,新婚快乐!”
“滚——”
班上的男生们争论着我到底是谁的新娘。 我并没有觉得被侮辱。
比起以前他们给我取的各种外号,还有在我书包里,课桌上捣的各种乱,现在这个情况我觉得是我太受欢迎了,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当我丈夫呐。
真要谢谢《哑巴新娘》这部剧,播得太及时了。
“嘿!” 一个脸上满满长着麻子的女生一把揪住我的马尾,和一群穿得整洁称展,脸色红润,一看就是被家里呵护着供着的女生们站在一起。
麻子得意洋洋地笑着,挑眉,满意地听着我的喉咙里发出的不明所以的反抗声。
她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简直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天差地别。
我头一天转学过来的时候,正撞上她被这群现在是她“盟友”的女生围在墙头,用笔在脸上画画。 那群女生一边画着,一边夸张地笑着:
“你不是花姑娘吗?班上的男生都爱这么叫你哦!”
“哈哈哈哈哈,人家电视剧里的‘花姑娘’是要伺候日本鬼子的,我们这位‘花姑娘’是要伺候班上男同学的!”
“别这么说!男同学们该心疼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与边上此起彼伏的张扬尖锐的笑声形成鲜明对比,麻子灰头土脸,羞得仿佛血都要滴下来。
我来到班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老师眼里荡漾着希望和自我感动,声情并茂地呼吁道:
“新同学听说有说话障碍,大家不要欺负她,我们一起用爱陪伴她吧!” 那一刻,我看到麻子的眼里也泛起了希望和感激的光。
果然,大家的爱好由她转向了我。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不禁有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虽然是个哑巴,可是却救了被霸凌的同学!”
现在麻子紧紧地拽着我的头发,我望着麻子眉飞色舞的脸,咧开嘴“嘿嘿”笑了。 麻子像是触到了电一般猛地撒开手,那脸皱得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你笑什么啊?变态!” 旁边的女生们也都纷纷露出了同款表情:
“果然有精神病!”
“恶心死了,变态!”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又响起了尖锐而夸张,像是用粉笔尖狠狠划过黑板一般的笑声。
那笑声太熟悉了,从我出生开始便不绝于耳。
爸爸的同事们望着爸爸走路的时候,我开始不会说话的时候,麻子被霸凌的时候,还有现在…… “怪不得是个没爸养的野人,她爸被她活活恶心死的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起来。 “啊……啊……”
我狠狠地瞪着她们,用胸腔里发出的声音示威。 “哈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更尖锐了,男生们也都围了过来:
“来,再来给我这么发出一声来听听!” “你把她娶回去,她天天晚上都能这么叫给你听!” “滚你妈的……” 我摇着头,咬住唇,尽量不再发出声音。
“啪”地一声,不知道是谁带头给了我一巴掌,我:“啊”地惊叫起来。
“喊你叫出来,听不懂吗?”
“看来不仅哑了,还聋了……”
越来越多的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脑袋上,还有我捂住脸的手上……
“你个扫把星!又哑又骚!这么多人排着队要你当哑巴新娘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我听说了,你爸是个猥琐单脚怪!果然残疾和精神病都会遗传!”
“呜呜呜,别……说……爸爸……” 我顶着红肿的脸,磕磕绊绊地说道。 如雷贯耳般,班里瞬间鸦雀无声。
“你……你会说话?”
“没听错吧……” “该死的,她就是在博取同情!” 一阵的沉默之后,我又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大家玩累了,一哄而散之后,我默默地蹲在教室墙角。
没事没事……大家都喜欢听我的叫声,我很受欢迎……
没关系,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不想让我当大家的哑巴新娘,是我太受欢迎了……
我想象着,又笑了出来。
一张纸巾递了过来。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白净精瘦的男生——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他叹了口气:
“你既然会说话,就要反抗啊……”
我没说话,木讷地点了点头。
“哎。”他摇摇头,“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就是了。你小心点吧。”
从那之后,学习委员晋升为我的疗伤港湾一般的存在。
他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第一时间去通知老师,然后在老师赶跑大家后第 一时间给我递上纸巾。我还会在放学的时候偷偷和他并排走,一起回家……
这简直,就像恋爱一样。
“欸,你觉不觉得……哑巴最近和学委走得很近啊?”
“难道学习委员也想要个哑巴新娘?”
“看不出啊?学委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居然有这种怪癖?难道哑巴在床上叫起来更带劲儿?”
自从班上有了这类传言之后,学委成了除了我之外第二个“过街老鼠”。带头的依然是精神焕发如获新生的麻子。
可是学委还是只会学习。
就算他的座位一遍又一遍被人浇上墨水,他的作业一遍又一遍被人撕掉,他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座位,一遍又一遍地补写着作业。然后放学继续和我一起回家。 渐渐地,大家仿佛也觉得他是块无趣的木头,不再拿他作乐。我不由得为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看着现在冲进教室一眼盯住学委的麻子的眼神里又泛起了兴奋的光芒,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
麻子夸张地环顾着四周,用一种说书般的声音宣布: “大家,我有一个惊天大发现!”
班里并没有人理会。 麻子倒也不恼,她自顾自地唱着戏:
“咱们今天新郎官揭盖头——真相大白!你们猜猜之前给老师告密的走狗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班里瞬间炸开了锅:
“谁啊?”
“靠,谁这么欠打,害得我被老魔头留下来说了两句!耽误爷爷回家玩游戏!”
…… “答案揭晓!那就是……”麻子脸上闪烁着戏谑的笑容,故弄玄虚,“我们哑巴新娘的新郎官!”
学委正埋头做着作业,仿佛与世无争。听到这句话,他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他。
“哎哟~”一声夸张又讽刺的声音故意拖长道,“原来~是你啊?”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着像个瘦猴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儿?”
“人家冲冠一怒为红颜!你们懂什么!”
大家不怀好意地嬉笑着,慢慢将学委包围住。
学委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予理会。
除了麻子以外带头的一个男生“唰”地扫开了学委手中的习题集。
“装什么清高?让你回答老子问题!”
学委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急不恼地蹲下身去捡习题本。
“嗯……”他的手一碰到习题集,便被人踩在了脚下,尽管如此,他也只是隐忍地哼叫了一声。
“怎么?和哑巴呆久了也变哑巴了?”
桌上的东西开始被人悉数扫了下来,学委那被洗得泛白了的书包也被人拉开了拉链往下倒。
学委另一只没被人踩住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去捡地上的东西,却被人踹翻在地。
“叫你说话!走狗!” 他重新戴上摔掉的眼镜,继续爬起来捡东西。
“怎么了呀?不是想逞英雄救美吗?”麻子笑吟吟地,“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哈哈哈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夫妻二人哑都要哑到一块儿去!”
“欸我问你,哑巴在床上是不是叫得更带劲儿!”
“小心点儿!哑巴新娘克男人可厉害了!她那猥琐单脚男爸爸就是被她克死的!” 耳边又响起了不绝如缕的尖锐的笑声。 我想去帮他,却不论怎么也挤不进人群,也发不出声音。
“你们别欺人太甚了。”
学委低着头,攥紧着拳,看不出表情。
“你说什么?”
一个男生夸张地竖着耳朵。
“我叫你们别欺人太甚了!”
学委猛地抬起头,那白皙清瘦的脸此刻涨得通红。 众人先是一阵沉默,随即哄堂大笑。
“你还真当你英雄救美呢哈哈哈哈哈哈!”
“还‘欺人太甚’,学委你成语学得好好啊~好厉害~”
“穷不拉几一脸穷酸书生样!装什么装!”
“你们俩啥时候洞房啊?”
“啊!” 学委突然怒吼一声,一拳打向一个男生。
“操!”
一旁的男生一拳打向学委。
“死娘娘腔!老子要你好看!”
“反正马上下自习放学了,跟我们走一趟呗!”
“老子看看你多有骨气!还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什么穷酸样儿!恶心!”
一群人起着哄,把他团团围住,架了出去。
“啊……啊……”
我从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声音,追了过去,被麻子等几个女生拉住。
第二天,学委没来上学。
第三天,在河边发现了学委的尸体。
班上有几个看起来受了伤的男生请了病假,回家了。
警察说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了流氓,因为学委的妈妈说书包里的五毛钱不在了。
出于例行公事,警察来班上问了话。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只能哭着,指着周围的一圈人,嘴里:“啊,啊……”地发出声音。 警察不明所以地随着我指的方向环视一周:
“你……是什么意思?” “啊……”
我绝望地哭着,又朝周围指了一整圈儿。
“不好意思警察叔叔,她是哑巴。”
麻子握住我的手指,硬生生掰了回去,笑着打了圆场。
“对对对,她是哑巴,精神也有点儿不正常,可能受了刺激吧……你们别刺激她了……” 周围的同学们都关切地围了过来,我从来没收到过如此多的关怀的眼神。
这天晚上,那部救了我 一时的电视剧《哑巴新娘》终于完结了。
在这个2005年的偏远小镇上,这部剧可以说是周围所有人耳熟能详并津津乐道的电视剧了。
结局是哑巴新娘抱着在雪地里死去的丈夫的尸体,终于哭着说出了话。
看来,我和哑巴新娘不一样。
就这样,我一直被班上的人威胁着,监视着,也说不出话来。 学委的死就像粟米入海,毫无波澜。并没有阻碍到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的生活正轨。
我也更少发出声音了,被欺负的时候连叫都强忍住不叫。 大家似乎也渐渐地对我失去了兴趣。
在我以为初中生活就这样快完结的时候,麻子死了。
死在班上几个女生说她偷了她们的发绳的后几天。
由于这破学校里没监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放学走的时候不小心,失足摔下了楼梯。
“怎么回事!你们班都死了两个人了!” 学校领导批评着班主任。班主任点头哈腰,满脸是汗,完全没有了之前呼吁全班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警察又例行来问话了。
一位年轻的警察拍了拍我,问关于麻子的情况:
“同学,请问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或者是和周围的人有什么矛盾吗?”
我沉默了两秒。
“阿巴……阿巴……”
“什么?”
“阿巴……阿巴……”
我自顾自地期期艾艾地敷衍着,然后转头走了。
“哎,原来是个哑巴。”
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叹息。
“阿巴……阿巴……”
从今天起,我决定当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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