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陪伴
三毛回到台湾休养的那几个月里,无休无止的宴会、座谈会,把她脆弱的神经折磨得疲惫不堪。她甚至用自己手中的笔,在文中杀死自己,而且,死都要死在座谈会上: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着说着,突然倒了下去,麦克风嘭地撞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一切都寂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地死了。大家看见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到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拚命无情地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有时候,家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吵得实在令人心烦,三毛真想发疯,她接起电话就喊:“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啦!
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有很多次,在那些半生不熟的宴会上,三毛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疯,就突然会说:“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然后全桌的人都看着她穿的黑衣,怪窘地陪笑着,好似在可怜她似的容忍着这些言语。等到有一个人出面附和“好啊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做”时,所有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于是三毛礼貌地答一句:“算啦!”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会结束。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三毛内心还是一团迷糊,每次都是别人一问便泪出。她去东南亚旅游散心,在泰国玩一种海上游戏,身后系着降落伞,海滩上被汽艇一拖,降落伞涨满了风,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一想到人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三毛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的痛,“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起再飞。”在香港,她和摄影家水禾田一道在山径上驱车前往浅水湾酒店。车厢里收音机正播着风靡台湾和香港的《橄榄树》,一车人竟齐齐合唱起来。
虽然三毛想在这些地方多看一些风景,但当时她已经是台湾的名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关注,无法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行者。在热闹尘世的逼迫下,喜欢清净的三毛无时不刻不想着逃遁,逃回加纳利的家,离荷西近一些,更近一些。在那里,她会一样地洗衣服、擦地、打理盆景、铺床。偶尔会去小镇上,在买东西的时候,跟人说说话,去邮局信箱里,盼一封朋友的来信。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去坐飞机,买一把鲜花,在荷西长眠的地方坐一个静静的黄昏。暮色来时,再仔细地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长裙,全都锁进了箱子。因为,要看的人已经不在。还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经允许敢跨入花园一步,就要他死在枪下。
这个世界上,她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那就是她和荷西海边的家。在那儿,有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着大风的哀愁海滩。何必贪念红尘?多少次,在一场又一场座谈会上,虽然她意气飞扬,满含自信若有所思地仰着头,脸上荡着笑,可是,刺目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却藏不住秘密,眸子里闪烁的只是满满的倔强的眼泪,还有,那一个像大海一样情深的故事。何不离去?何不离去?虽然,那个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可是,还要什么呢?她只想一个人,守着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安静简单地过完下半辈子……
“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地生,不是孤独地死?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回台休养几个月后,怀着对荷西的深切追思,1980年5月,三毛离开了台湾的爸爸妈妈,经瑞士、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最后返回加纳利群岛。
途经西班牙马德里的时候,三毛去了荷西的父母家。黑衣人见黑衣人,相拥哭泣,公公想起儿子死得是那样的凄惨,更是老泪纵横,嚎啕大哭。妹妹伊丝塔,这个当年三毛和荷西的红娘,也是三毛这个家里除了荷西最爱最亲近的人,把三毛拉进浴室,告诉她,荷西不喜欢她穿得跟乌鸦一样黑黑的。伊丝塔郑重其事地对三毛说:“Echo,记住,我爱你!”22岁的她和荷西有着一式一样的微笑。
荷西姐妹走了以后,三毛开始在伊丝塔的房间里铺床。这时候,婆婆走了进来,问她加纳利群岛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住下去,并且表示,如果三毛要长住,那么他们是不会赶她走的,但是如果三毛想卖,就要征得他们同意:“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三毛的胃再次抽痛起来。新亡人尸骨未寒,婆婆却和自己讲起房产的分割问题,倘若让荷西的灵魂听了,是要不安的,她赶紧推脱胃痛挡了过去。
家庭聚餐的时候,这个问题再次被荷西家人郑重提起。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突然沉静下来,姐夫夏米叶把餐巾丢到桌上,婆婆戏剧性地大哭,就连没戴助听器的公公也大叫:“荷西的东西是我的!”三毛的心,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她推开椅子,绕过夏米叶,走到婆婆跟前,一字一顿地说:“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
他们是荷西的父母,每次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于他们,三毛心里再委屈也不肯决裂。虽然,荷西的父母很有钱;虽然,荷西小时候他们对他很苛刻,七岁的孩子连要一本新的练习簿都不肯买,可怜的荷西只能花整晚的时间,含着眼泪,用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已经写满整个本子的铅笔字;虽然,公公连花了650块给荷西的相片做了一个框都要再三强调。三毛,还是一如既往地隐忍。只因为,他们是荷西的家人。
飞机降落加纳利,三毛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地回到了荷西身边。
抵达的时间是在夜里,好心的邻居甘蒂把三毛接到她家去住。看见隔墙月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三毛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热情地拉她去他们家,弹电风琴给她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三毛仍是忍不住,不断张望那久别了的白屋。大家开了香槟欢迎三毛归来,可是,一举杯,三毛的眼泪忍不住就狂泻下来,于是又都去打乒乓球,闹到深夜。大家都尽情尽意地帮助她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
荷西,你看到了吗?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了!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守住我们的家,陪在你身边,远离喧嚣,远离风月,永远,隐居在大西洋上的这座永恒之岛。你的妻子回来给你祭扫,回来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回来照顾你,陪伴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座孤岛上,孤孤单单。
她穿着荷西生前最爱看的一件锦绣彩衣,捧着满怀的鲜花,鼓起勇气走上那条通往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远远看见了荷西躺着的那片地,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步子也零乱了,她忍不住疯了似的向墓地狂奔而去,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扑上去亲吻荷西的名字。眼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油漆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来是谁了,不由得内疚万分,仿佛万箭穿心似的痛穿透了身体。
三毛给荷西插好了鲜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转身奔下小城,去买淡棕色的亮光漆、小刷子和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再回到墓地的时候,守墓人在挖一位黑衣妇人丈夫的坟,五年了,要捡骨运去马德里。妇人不忍去看,三毛代她去了,看到白白的尸骨和飞灰,忍不住骇了一跳,浑身发冷发抖。同样的,五年后,她怎么能够面对刚才那一幕景象,在自己身上重演?
三毛慢慢摸到水龙头边的水槽,把凉水泼到脸上去。直到浸得头脑冷静了,这才拿了油漆刷子走向荷西的坟地。
阳光下,没有跟亲爱的荷西说一句话,三毛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在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丛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栅栏。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油漆干了,再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渴了,倦了,困了,就靠在荷西身边,双手挂在新刷的十字架上,慢慢睡去。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只是那么靠着,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远处,有什么人在轻轻地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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