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半扇门
走下阶梯,暑气骤失,墓道逼仄阴暗,墓壁坚硬冰凉。目光触摸着四周飘忽不定的小水珠,尘封了八百多年的阴寒之气浸入全身,悄无声息,浃肌沦髓。黑暗处,厉鬼狰狞着笑脸,记录着每一个不速之客的名字。隐隐能听见皮肉下骨头微微打颤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墓道,既有点惊恐不安又有点欣喜刺激。
这里是位于清水县赵充国陵园的宋墓群遗址。四座古墓如连缀在细藤上的倭瓜,潜伏在地下。这几座古墓均发现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被当地文物部门“修旧如旧”,集体搬迁到赵充国陵园,集中保护起来。四座古墓同为宋墓,但保存程度不同。四号墓发现于清水永清镇,因搬迁时间迟、埋藏深,保存最好,而且兼有一二号墓的特点,最有代表性。
我现在正胆战心惊地穿过墓道,前往四号古墓,去窥测鲜为今人所知的宋代世界。
跨进更为狭窄的甬道,惴惴不安着的心突然静下来,连轻微的气息都没有了。墓室里会有什么呢?石椁、木棺、腐尸、朽骨,还是青面獠牙的粽子?《鬼吹灯》里的情节从眼前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硬着头皮跨进墓门,突然,空气不再潮湿,光线不再昏暗。恍惚之中,不像是走进阴森恐怖的古墓,倒像是穿越到了灿烂繁华的宋朝,眼前展现出一个雕画相济、锦绣联翩的神秘世界。仰起脸,舒口气,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吹面不寒,感官触摸到的是春天的味道。
墓室不大,为砖雕彩绘仿木对称式结构。主室方正,头顶城楼相连,斗拱相接,共三层。上面飞檐环绕,青瓦泛着幽光,檐水滴嗒一声,激荡开清明上河里温润的涟漪。往上四面均为歇山覆顶。墓顶为八面穹隆攒尖顶,砖块整齐有序,严丝合缝,层层收缩,归为一握。主室四周砖雕层叠,古朴、笨拙、厚重,刚柔并济,立体感很强。底层一圈二十四块盆栽花卉,光线太暗,看不分明。其上为十六幅飞禽走兽图,精美生动,栩栩如生。再上一层环绕着一幅幅题材广泛的人物生活图,题材广泛,气韵生动。有反映平民日常劳作的双人推磨图、单人舂谷、采桑图,放牧图、打渔图,围猎图,也有反映王公贵族奢靡享受的出行图、宴饮图、乐舞图、博弈图、杂耍图、僧侣图。走近一幅幅砖雕,就像是走进了宋朝的田间地头,深宅大院。上面还有两幅飞天图像,人首,鹤翅,鱼尾,鸟足。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面前这幅《妇人启门图》。雕花的大门椒图剥落,衔环残缺。门扇一紧闭,一微启,中间门缝中侧探出女子的半个身子,云髻,圆脸,宽服。这女子,目光新奇,在窥探着什么呢?
这女子究竟窥探着什么,八百年后的我一无所知。但八百年后的我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八百年前仓廪的殷实、生活的富裕。虽然墓中的陈设品都摆放在博物馆里,但仅就眼前这座空墓而言,简直可以用奢华来概括。心中不免疑惑:这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墓邸?然而古代“非官者不书墓志铭”,眼前这四座宋代古墓都没有墓志铭,且没有文献记载。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就连旌表七品县令母亲的圣旨,都完好如初地展览在博物馆玻璃柜中。如果是官,不可能不留下只言片语。那么,这墓中埋的是谁?无庸置疑,是平民。讲解员也一再重申:这是平民之墓。这更让我一头雾水:难道宋代的平民竟有这般富奢?这与我们平时了解的宋朝大相径庭。
还是让我们先放下疑虑,轻抚着砖雕,走进八百年前的宋朝吧!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大宋王朝是软弱的!太祖凭着一根军棍黄袍加身,却用一杯温酒醺软了国家的脊梁骨。“守内虚外”“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决定了大宋王朝的质地与气数,也直接造成了大宋朝“文恬武嬉”“丧权辱国”“靡费金帛”“苟且偷安”的坏名声。塞翁失马,祸福焉知。从另一面看,这未必不是好事,屈辱的北宋澶渊之盟换来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此后各种改革大剧风生水起,北宋经济迅速腾跃,岁入达到唐王朝繁盛时的四倍。而更为屈辱的南宋绍兴和议,以葬送掉“携泰山以令北海”的岳大帅及“十年之力,毁于一旦”的巨大代价,使南宋王朝走出战争的泥淖。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此后二十年的和平中,南宋虽偏安一隅,却得以“休兵以息民”,面向东南,安心发展经济。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海上丝绸之路顺利开辟,弥漫着海腥味的真金白银随着万里帆樯源源不断涌进南宋国门。国富则民强,这是大的方面。小的方面,当时的清水地处宋金边界,北宋在古秦州设立“榷场”,茶马互市,商贸往来,大大殷实了百姓们的腰包……
眼前这座奢华的平民墓,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回过神来,不由想起刚刚膜拜过的赵充国墓。的确,从规模来看,两座墓不在一个级别。充国墓大气磅礴,整个墓冢张扬着汉朝外在的阳刚与雄霸,使人想起“饮马黄河”“封狼居胥”,想起盛世。实际上,盛世之下的大汉百姓是贫穷的。文景两代的积蓄难以承受汉武大帝日益扩张的雄心,霍去病的铁蹄不仅驰骋在匈奴丰腴的草原中,也驰骋在大汉百姓青黄不接的干瘪肚皮上。站在充国墓前,我们看到的是大汉朝外在的强盛,而身处平民墓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宋王朝内在的殷实。如果说大汉朝的强盛是一篇洋洋洒洒言过其实的《子虚赋》,宋王朝的殷实则是一幅市井繁华风情浓郁的《清明上河图》。
那么,倚门探身的女子温情荡漾的目的光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她一定看到品节耿亮的士大夫正按部就班地上演着“庆历新政”“熙宁新法”“元丰改制”。看到大腹便便的商人正兴致勃勃地兜售着手中来自南洋的珍珠发簪。看到各个作坊中芒鞋竹笠的乡民正明目张胆地用交子购买渴慕已久的青衣小帽……
走出墓门,阳光明媚。八百年后的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汉的强盛、宋的富裕,正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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