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人抱怨我过多谈论自己,我则抱怨世人竟然不去思考自己。
从学科体裁来说,至少这是我独有的:在我目前所做的这份工作,在内容上没有谁比我更懂更理解,就此而言,我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了。
没有谁对自己本人的材料钻研更深,细枝末节解析更细致,更能全面确切地达到预期的工作目标。要做到完美我只需写得真实。真实,那是出自肺腑的纯正、直率。我说的真实,不是一切直言不讳,而是我敢于说的一切;随着年事增高,敢说的事也增多,因为依照习俗,大家也允许这把年纪的人更加自由闲聊,更加放肆议论自己。
有学问的人不是处处都有学问,自满的人则处处自满,即使自己无知时也自满。
我很少反悔,我也心满意足,不是像天使或马那样心满意足,而是像人那样心满意足。还要加上这句老话,不是礼节性的老话,而是与生俱来的谦逊:我说话像个无知的探索者,仅是诚恳地祈求从大众合理的信仰中得到结论。我不教育,我只是叙述。
真正罪恶的罪恶没有不伤人的,不会不遭到全体一致的谴责与审判。因为它的丑恶与劣迹那么明显,以致说作恶的人简直愚蠢与无知可能是有道理的。很难想象有人会认识罪恶而不憎恨罪恶的。恶心恶意的人吮吸了自己身上的大部分毒汁,因而中毒身亡。罪恶在心灵中留下悔恨,就像在人体内留下溃疡,总是在糜烂出血。
理智抹去其他一切悲哀与痛苦;但是却滋长悔恨,它从肉里长出来的,从而也更痛。
没有一件好事不叫天性善良的人喜欢的。确实,做好事会在我们心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愉悦,伴随着心地磊落也会有一种慷慨自豪。
心中必须树立一套行为准则,以此自律,根据这个准则自勉或自责。我有自己的法律和法庭审判自己,有事在这里而不去别处告状。我根据别人的看法来约束我的行动,但根据自己的看法来扩展我的行动。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胆小还是残酷,忠心还是虔诚;别人看不透你;他们只是用不确定的假设来对你猜测;他们看得多的是你的表现,不是你的本性。因此不要在乎他们的判决,而在乎你自己的判决。“你应该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西塞罗)“由良心提出善与恶的证据,这才有分量。”(西塞罗)
若问亚历山大他会做什么,他会回答:“征服世界。”问苏格拉底,他会说:“让人按照自然状态过日子。”
心灵的价值不是好高骛远,而是稳实。
心灵的伟大不是实现在伟大中,而是实现在平凡中。
拉丁语对我像是个母语,我理解得比法语都好;但是四十年来没用拉丁语交谈与书写了。如果遇上意外的危急事—— 我一生中有过两三次,一次是看到父亲好端端地仰倒在我身上不省人事—— 我从肺腑发出的第一句话总是拉丁语。长期的习惯也拦不住本性强烈的表现。
从我们自身经验就可以明显看出。谁若愿意审视自己的话,没有一个不会发现自己的内心有一种固有的占主导地位的脾性,抗拒外界的教育和一切相反的情欲引起的风暴。
斯多葛派要求我们改正自身认识到的不足与罪恶,但是不用为此感到悔恨,郁郁不乐。
毕达哥拉斯派要我们相信他们内心感到极大的遗憾和内疚。但是从表面上他们没有让我们看到有一点改过自新、决不重犯的样子。
悔恨若放在天平上,重量必须超过罪恶。
虔诚的实质是深奥的、隐藏的;外表是容易装模作样的。
我不会把自己的过失或不幸去怪别人,而不怪自己。因为事实上,我很少采用别人的意见,除非出于礼节性表示,或者我需要请教科学知识或了解事实真相的时候。但是只是要求我做出判断的事情上,其他人提出的理由可以支持我的论点,但很少改变我的论点。他们说的我都会侧耳聆听;但是就我记得起的,迄今为止我还是只相信自己的意见。依我来说,这只是一些苍蝇与原子,来分散我的意志。
我的信念是一切都取决于自己。不卷入其他人的事务。
对于一切已经过去的事,不论其结果如何,我很少抱憾。它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发生的,这个想法使我免除烦恼;如今它们已经进入宇宙大循环,斯多葛的因果连锁反应。你用什么方法祈求和想象,都不能改变一丝一毫,事物的顺序不会颠倒,不论过去与未来。
依我的看法,做人所以美妙是活得幸福,不是安提西尼说的死得幸福。
我们到了老年后心灵沾上的毛病与缺点,还比青年时更不易改掉。
我们没有抛弃罪恶,只是改变罪恶,按我的看法,还愈变愈坏。愚蠢老朽的傲慢,令人生厌的唠叨,难以相处的倔脾气,迷信,对于用不着的钱财锱铢必较的可笑心态,除了这些以外,我还觉得比从前更嫉妒、更不公正、更狡猾。岁月在我们精神上留下的皱纹比面孔上的还多。人到老年不变得更加尖酸刻薄,不是绝无仅有就是很少见。人总是整个儿走向成长与衰退的。
我天天在许多熟人身上,看到老年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变化!这是一种势不可挡的疾病,在身上自然地、不可察觉地扩散。必须仔细观察、小心预防去避免它在我们身上造成的缺陷,或者至少延缓其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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