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日历,这一年的春节过去了两个多月,天气已经很暖和,监狱大院四周的群山重新变得郁郁葱葱了,清晨的山顶环绕着薄薄的青雾,山腰上的树木现在看来生机勃勃、熠熠生辉,在清晨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清河穿着母亲寄来的新衣服默默地跟随着一名警察走出了秦岭监狱,警察微笑的祝贺他,让他出去早些适应社会,好好生活。而清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会微笑了,他向警察鞠躬致意看着警察进了铁大门,然后左右望了望,径直走向路边的垃圾桶,他把从监狱里拎出来的生活用品准备塞进去,但东西太多塞不进去,他蹲下了身子打开土灰色的手提包把一件件东西放进了垃圾桶,这带着晦气的东西,清河不想带入新的生活,哪怕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清河心里苦笑着,我不想去纪念。
这时候,他对面山上的树木像一片片镂空的大树叶,静穆的、直挺着,满天斑驳的云彩镶阙着橘黄色带点银白色的太阳,让这个清晨更觉美好,天气还有些微凉,清河站在马路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现在是早上九点钟,不远处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已经很多,他走向前去微微驼着背站在公路边上,双臂似乎没有一点力气的垂着,像一只刚脱离牢笼的小鸟一样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边的这一切,车辆行进的声音是那么动听,能载他去远方的家里,能给他无限的自由。突然他扬起的脖子上大大的喉结动了几下,眉头也皱了一下,鼻翼忽闪着,紧闭的双眼缝里流出了泪水,上一次的流泪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感觉很爽快,竟然也呜咽出了声音,狠狠的啜泣着,胸脯一阵阵的起伏着,泪痕布满了他粗糙的面孔,在阳光下格外明显。许久,他睁开了眼睛,手上的青筋和指关节动了几下,然后慢慢的举起了手臂,广阔天地啊,他拥抱着这个自由世界的空气和阳光。
清河沿着马路步行着,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了,现在出来了,竟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在以前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梦见他回到了他最初的家,那个不大的家里充满了温馨,爸爸、妈妈、弟弟都在一起,而现在他有点恍恍惚惚了,他分不清现实与梦了,这走在马路上往家的方向走是梦吗?以前在监狱里的那些日子应该都是现实吧?他痛苦的拍打着脑袋,大声的叫喊着,他有点恐惧了,恐惧这个新的世界,他竟然又想躲进那扇铁门里的那片天地了,那里才是他的家。
城市里十年的变化太大,他感觉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星球,这景致,他的记忆里没有,梦里更没有,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和这个城市不违和,但是他的脑袋和神情就像是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怪物一样,当他走过人群时,人们看他的眼神却还是十年前那样的眼神,富人对穷人的藐视,权贵对平民的不屑,他从小自视清高,荣辱不惊,碰到这样的眼神他总是要更加的挺起胸膛,直起腰杆给他们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怯怯的弯腰驼背低着头走在人多的地方,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可是人真多啊,清河想躲开他们,他觉得这来来往往的人更像是一个个龇牙咧嘴怪兽。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小声的买票,小声的询问,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十年前那个敢作敢为、自信骄傲的清河在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奔波了25个小时,从北方秦岭边上到南海之滨,这一路上他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和邻座的人说一句话,他听着别人说话,他竟然有些听不懂了,这些人说的事情离自己太远了,他觉得自己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监狱的时候,他也不和人说话,要么一个人静静的发呆晒着冬天的太阳,要么一个人在冬天的操场上跑步,对啊,那些以前的岁月里,他好像一直活在冬天里,他忘记了在夏天的时候他在干些什么!家越来越近了,他看见了田野里一片一片波光粼粼的鱼塘,他的童年回忆里都是在鱼塘里、小河边、稻田里度过的,那时候的日子无忧无虑,暑假里,和爸爸妈妈弟弟去田里劳动,弟弟总是抢着去干活,而他总是去抓鱼,抓蚂蚱,抓各种小虫子,摘很多漂亮的花。只有那些点点滴滴的童年美好回忆才能遮盖了以前那些岁月的灰白。
清河到家了,隔着围墙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都长大了,十年前刚建好的房子现在看来已经锈迹斑斑,他想起了房子刚建好的时候,这座房子是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二层小洋楼,装修好之后,父母激动的睡不着觉,一座院子虽然又欠下了别人不少钱,但是住在自己家新房子里,清河一家都很开心,整个家庭再次扬起了骄傲的头颅,对于生活更有干劲了。他出来了,没有提前告诉爸爸妈妈,他默念着家里的电话,一路上也没有打电话回家,敲开了家门,是清河的弟弟开的门,他变得壮实了,个头也高了,清河欣慰这十年里还在弟弟在家里照料,也欣慰自己的弟弟变得这样高大健硕,弟弟已经认不出他了,你找谁?然后清河的眼里冒出了泪花,两个三十多岁的人就这样静静的愣着,看着对方,清河的弟弟认出了这是他的哥哥,霎时间眼睛红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哥哥“!清河的妈妈闻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老了,头发都白了好多,脸上被岁月折磨的不成样子,清河扑通一声跪在在妈妈面前,弯着身体都快趴到地上了,然后就是无声的哭,回到妈妈的身边才算真正的回到了家,清河的妈妈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回来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静静盯着他的脊背看了一会,突然就一声长长的哀声,哀声之后,老泪纵横,我的儿呀,你回来了,妈妈想你啊。
许久,清河的弟弟清山扶起哥哥和母亲,走向里屋。止住了眼泪,清河哽咽的问清山,爸爸呢?青山和母亲愣了一下,然后互看了一眼,母亲跟他说在楼上,清河脑子里一个不好的预感出现了,多少个日夜里,他梦见爸爸在远处静静的看着自己,他曾经打电话给家里,母亲说,你爸爸没事,身体好着呢!他现在步履沉重的向二楼走去,母亲和弟弟慢慢的跟在他的身后,二楼静悄悄的,白色的纱布窗帘被风吹起,使劲的晃动着发出了声音,一切摆放都干净整洁,爸爸呢?他只看到了桌子上立着的爸爸的黑白照片,他表情木然着走向阳台,那里是爸爸喝茶休息的地方,他看到阳台上的一块瓷砖四分五裂,虽然还镶阙在地上,但缝隙处是发黄的污渍,这是时间的流逝所留下的印记。
你爸爸在你进去的第四年就去世了,母亲说完这句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脑袋昏鸣,眼前发黑,他低下头双手拄在阳台的围墙上,等到清河能看到眼前的景象的时候,他注意到他趴的围墙处有一块瓷砖也裂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他哭了,眼泪再一次的涌出了他肿胀的眼睛,这是一次石破天惊的,如夏日的雷雨、如山洪的爆发一样的哭泣,如沧海桑田,楼起楼落,一切都变了,他错过了很多,他悔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这十年葬送了太多的东西,悔恨的泪水顺着那块裂了缝的瓷砖成了一条直线流到了脚下,弟弟青山站在左边,母亲站在右边,清河哭的无所顾忌,他要哭尽自己心里的委屈,哭尽对父母的亏欠,哭尽对自己的悔悟,哭尽对往事的怀恨,哭尽自己抛弃的自己,哭尽自己的这半生。
故事本来不是这样的,但写着写着就成了这样,那就暂且这样吧!
2018年11月18 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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