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

作者: 碧涛文苑 | 来源:发表于2020-04-02 22:22 被阅读0次

          在粤东中部的深山沟谷中,有一座远离尘世的苏南村,四面环山,中部和西北部成盆地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为屯兵之地。早在南宋末年,文天祥就曾屯兵于此。

      村寨的东南部武顿山为最高峰,海拔1233米。源于武顿山的苏南河自南向北蜿蜒穿过村庄,经苏北、洋头汇入琴江,成为韩江发源地。

      村口处陡壁绝崖,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高峡,水流湍急,汛期骇浪翻滚,状如万马奔腾,涛声如雷震天。一条古青石板路依山开凿,由此下悬崖至谷底走出大山,号称“蛤蟆落井”,山路崎岖,好不让人惊骇。这是村子往北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村子护得严严实实,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

      村子往南逆流而上经武顿山,是苏南通往海丰高潭古道的必经之路。大革命时期,红军经此三次攻打苏南,开辟革命根据地,曾驻扎在离墟镇二公里远处的文爷祠庙。在琴江河畔,古老的文爷庙见证了那段传奇的记忆,经历了一次次腥风血雨。

      这日,晴空万里,一队行人行色匆匆,正自由北向南溯溪而上。这是一群身着土黄军装的解放军战士,队伍极不规整,带队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扎着武装带,粗黑而英武。

      他们刚过了“蛤蟆落井”那条崎岖山路,约摸又行出八里地远,行止平缓处,突然,一位皮肤黝黑的小伙大声报告,说:“报告连长,我家就在前边,我想请假!”黝黑小伙说毕,扯了一下身后白净面皮队友,悄声说:“七叔,你也请假!”

      白净小伙扭头瞄了眼青年男子,声音有点发虚,说:“我…我不敢,你帮我请呗!”

      青年男子跟边上老兵嘀咕了会,高声招呼:“小伙子们,大伙停一下,大伙都停一下!”

      队伍停了下来,阿灿回头望去,但见一众小伙十多号人,穿着新备军服,军服宽松而肥大,并不合体,然而个个精神抖擞,宛如初生牛犊,活蹦乱跳,好不振奋。

      这是一帮刚入伍的战士,青年男子是接兵连长,众小伙并不知晓战争残酷,但觉昨日还衣衬褴褛,今儿个配上新马鞍,以为世间万千美好集于一身,世道轮回,终于都扬眉吐气,不禁个个仰起头,你一言我一句开始吹嘘。

      但听有人说话:“嗨,你这身…蛮像个老虎皮的。”

          边上有人呼应,道:“就是…就是人瘦了,活像饿瘪的老虎。”

      又听后头有人嚷嚷,说:“他是什么老虎哦,他只是条老鼠,死老鼠!”

      接兵连长跳上高处,大声喊:“大伙静静,大伙静静!”

      还有低声嘀咕的,不一会都静了下来。接兵连长道:“家在就近的,今晚就回去看看吧,赶明儿一早出发,再要回来就没那么方便了。”说毕,面向黝黑小伙,道:“阿灿,你跟占勇一齐回去!”

          连长接到命令新兵马上就要开拔,于是领了队伍到苏北乡公所领取军服,正自往回赶经过阿灿家村围。

      阿灿听得连长说话,甚是欢喜,偷瞄了一眼连长脸色,但见那粗黑汉子满脸堆笑,向自己点头示意,大喜,拉起白净小伙直往外冲,大声欢呼“回喽,回喽……”,山道弯弯,转眼隐于前方不远处,不见了踪影。

      这位白净小伙正是占勇,占勇跟阿灿同宗同源,都是钟氏裔孙。占勇是阿灿的远房堂叔,在家排行第七,小名七妹,阿灿便以七叔尊称。他们同时入伍也是事出凑巧,工作队入村征兵,他俩正自在河里摸鱼,有大人鼓动说,你们不如报名参军,也省得每日流离浪荡,到处找饭吃。他俩果真就兴冲冲找上工作队,有专门工作人员安排他们体检,不久说体检过了,占勇还自言自语说,就过了?阿灿肯定的说,是过了。

      北边战事正紧,他们很快通过了政审,政审要查祖宗三代,他们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占勇后来才明白,那日放他们假,说再要回来就没那么方便了,实际上接兵连长没敢去挑明,再要想回又何止没那么方便?分明就是不可能,或者说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日他们一早开拔,先抵广州,随后乘火车北上。一路北上,一路加衣,黑啾啾的火车皮一字长蛇般呼啦呼啦的喘着粗气,缓缓向前。不几日到了武昌,在汉水逗留了一个多星期,长江还没有大桥,黑压压的队伍分批船渡,好不容易过江完成又一路北行,往前线送,天寒地冻的,嘴里冒出的热气似乎随时能凝成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呢!占勇心里五味杂陈,本想着当兵寻条活路,没诚想又是一条死路。

      占勇家族为当地望族。北宋末年,钟氏宗主为避战乱,自豫出发经湖北、江西,进入广东,一路南迁,遇得这块地方,但见地方险要,易守难攻,遂留下开基立业,从此开荒种地,繁衍生息,村庄建设史便是他们的家族史,也有外出往广西、四川、香港、南洋等世界各地四处分枝者,全村留守有四五千人,罕有外姓人氏。

          占勇曾祖父乃著名乡绅,家境殷实,只是到他父亲这代,贫富悬殊已然拉大,粮荒时节,占勇家常靠举债度日。其时盛行“拐子翻石”,借债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上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翻到二十来担。后来解放军进村,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利归农会,对剥削阶级进行清算,方始变天。

      占勇有兄妹八人,六男二女,占勇排名第七,小名七妹,他还有个弟弟,大概在六岁那年染病死了,大哥也很早在南洋病逝,二个姐姐生下来送给别人做童养媳,除了本人,家里实则只有父母、三个哥哥和他二嫂。

      占勇父亲是个裁缝,民国35年染病去世,寿年53岁。父亲死后,家里变得更为狼狈,原本用作谋生的衣车被变卖换了粮食,家也散了,一家分作三家,二哥二嫂一家,四哥带着母亲,占勇跟着三哥,其年占勇11岁。

      主持分家的是他二姐夫,姓曾,在村上教书。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宗族就是一个独立王国,祠堂是权力中心,二姐夫在当地有些名望,主持分家并没受多大压力。遵照父亲遗嘱,家中债务平摊到三个哥哥身上,还专门划有口粮供他读书,三个哥哥并无异议。

      此后二年,占勇跟着二姐夫读私熟,在学堂搭食,学费一年一担谷子,再交些口粮算是伙食。二年时间匆匆而过,二姐夫得了肺病辞去教务,回老家养病去了,占勇的日子从此算到头了,书读不成了,吃饭也成了问题,东一搭西一口的到处蹭饭。

      占勇原本跟着三哥,老三自个日子尚未安顿好,分家两年多点时间,分到占勇头上有一片山林,另有头大水牛四份开占勇占一份,山上有几棵成材的大杉木,好像都跟他没了关系,连着留给他读书的口粮也被老三卖去大半。占勇没地方去,每天跟着阿灿混日子,偷地里的庄稼,挖地主家的红薯。阿灿是他远房侄子,比占勇还大一岁,占勇辈分大没吃过苦,阿灿倒也不亏待他,每日七叔七叔叫个不停,有什么东西总让占勇占个先。

      占勇肚子饿的时候,去最多的还是回去找娘亲,老三也理所当然的不时上门吃饭,母亲跟老三说,我的三儿呀,娘不好做人呢!老三佯装没听见,吃饱了嘴一抺,走人。

      二哥住在蕉坑,不时接母亲占勇他们进去吃饭。蕉坑在更深的老山,离祖屋五里地路,分家后他们分三处住宿,四哥跟母亲住在祖屋,占勇跟着三哥住寨上,二哥二嫂住蕉坑。

      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还快。占勇觉得自己就特别饿得快,每天都饥肠辘辘。蕉坑离祖屋有四五里地路,吃饱了再出来肚子又饿了。大人们常说,前世糟塌了粮食,今生就会挨饿受冻,占勇总在置疑,我前世究竟糟塌了多少粮食,让我今生要受挨饿的罪?

      娘见米缸大米锐减,心中忐忑,时觉压抑,屋外仓促的脚步声都能让她紧张半天。果然某日,四哥雷霆大发,对着母亲吼,我哪有那能耐养那么多人?占勇闻之,心里也是恓恓惶惶,有时老四关切地问:“七妹,吃过没?”占勇连忙说,吃过了,吃过了,吃过才上来的。占勇终是以为四哥也不欢喜他上他家吃饭。不久,娘不慎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无恙,没多久又摔一次,第二次腿就摔伤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娘后来被二哥接去身边打理,兄弟仨人凑份子钱给她养伤。寨上离祖屋不远,母亲搬去蕉坑,占勇就更没地方去了,大概也是生得让人讨厌,不久三哥拨给他一半债务,说,成年人了,家里债务摊着负担吧。意思是咱兄弟俩也分开过吧。占勇想,分与不分,原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稀里糊涂负了一身债,终不知找谁说理去。多少年后,占勇还在想,若是解放军没进村,这二十担谷债,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所以去当兵,占勇只是想寻条活路,阿灿也一样。

          阿灿的日子更不妙。阿灿他父亲是最早一批走出村子的,后来占勇家大哥还有另外几位乡亲也随他一起在外谋生活,兵荒马乱的,据说他们去了香港,又出发到安南,后来跋山涉水到菲律宾,再往后就杳无音讯了。老大后来有书信到,说在安南安顿下来了,阿灿父亲还是没有悄息。大哥说,他们在香港就分了手,不久阿灿娘病死,阿灿家靠着病弱的叔叔撑着,还要眼睛不好使的奶奶。

      阿灿叔个头高高的,孱弱不堪,远远看去活像个竹竿,不是大荒之年,照顾起娘亲阿灿勉强还过得去。可是祸不单行,大概人倒霉起来都是祸不单行,他从小身体不好,病秧秧的长到二十来岁,刚可以下地干活,又患了场痨病,一晃到了三十,家里穷得可怜,附带着眼睛不好使的老娘,有给人挑的,老婆就找不到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可以照顾家里了,在地主家打长工。某日,刚犁好一亩地,歇了一会,有头大水牛盯上他那头牛了,环着双眼,虎视眈眈,阿灿叔还浑不知觉,不️一会,倏地冲上门来。两头大水牛缠斗一起不一会便杀红了眼,杀得阿灿叔胆战心惊。阿灿叔害怕斗死了牛赔不起,冲上去想掰扯开。各位看官,这刀光剑影的又如何掰扯得动?忽然,一只牛角横扫过来“唰”的一声正中他左肋。牛角从左腑直穿了过去,在身子的另一端穿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那牛斗得兴起待发动更猛烈攻击,浑然不觉已然伤着人,便听四周吆喝声、惊呼声四起,已有人强行介入拉扯开去。那场面,肠子都出来了,看得人揪心。也活该他命大,躺床上养伤养了三年多,也没看什么医生,用些草药捡回一条病。可苦了他家老母亲了,眼睛不好使,还要上山采草药,没成想碰到了毒蛇中了蛇毒一命呜呼了。阿灿家掲不开锅那真叫做穷,阿灿每日穿条吊脚裤,挂满了䃼丁,就差手里多根打狗棒成要饭的了。

      那些年,北风贼冷也贼势利,白天黑夜呼拉呼拉吹过不停,专往穷人心窝口钻,阿灿穿上军装,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军装于他,全无帅与不帅这种概念,只要能护着体暖便是幸福,他恨不能马上、立即回家见叔叔,让他高兴起来。

      占勇翻过大山沿着河道绕过村庄往山里走。清澈的河水有时会倒影出他的军装,很威武的样子,占勇忽然觉得村子很美,层层垒翠的山林,碧绿绸绢般的小河,蜿蜒的石板路,斑驳而雄伟的祖屋。

          父亲死后,占勇最放心不下就是娘亲了,他跟娘亲没住一块,然而无论娘亲住哪,也无论她跟着四哥还是二哥,他只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家,娘亲在哪家就在哪。

          祖屋是占勇曾祖父建的,青砖黑瓦可大了,进到那个宅院,就如同北京故宫边上的邻家进故宫样,要睁大了眼睛看。

      蕉坑的房子跟寨上一样,冬天会灌风,夏天会漏水。父亲在的时候在这里搭了两间屋,上面盖着厚厚的茅草,这里有祖上分的山坑田,二哥二嫂就地耕种。

          占勇匆匆赶路,宽松的绵衣在风中摇曳,招来许多看客,一路有人盯着看,本来就不大的村庄一下炸开了,村寨一时传开阿灿和梅叔他幺儿(梅叔就是占勇爸)当解放军的悄息。

          到屋已过晌午。娘亲穿了身蓝色客家旧式衣裳,头上有顶带耳罩的黑色编织帽,正忙着低头做烧,二嫂一边伺候着,娘那身衣服老长了,过了膝盖,行路一瘸一拐的。

          “娘,”一个小小的声音叫,“娘。”

          娘的耳朵不比从前,山里一年四季风大,白天晚上呼呼吹。

          “娘,”占勇把声音放大了点,“娘,我回来了。”

          逆着光,母亲循声找去,一下没能认出穿着土黄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正是勇儿。占勇再喊一声:“——娘”

          二嫂看是占勇,告诉母亲说是占勇回来了。“占勇!”母亲惊喜地低叫出声,直起身子上下打量着勇儿。

          那些天咚咚咚的锣鼓声不绝以耳,扭秧歌的队伍像河道中一个个浑浊的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乡公所经常有这些工作队进村,穿着蓝色列宁装,踏着简单的步子,腰间扎了圈大红巾,绑得紧紧的,在宽敞的祖屋广场舞个不停。

          占勇发现不管是怎样的局面,锣鼓喧天对村民都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望,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从解放军进村以来,这样子的工作队就经常有。但最吸引眼球的还是解放军战士,穿上军装就是帅气。

          老二正在田头忙活,接到通知说占勇回来兴冲冲往家赶,忙着宰鸡杀鸭,四哥也下河摸鱼了。自不免有去托人通知老三,一家子想着吃个团圆饭。

      占勇说别忙乎了他很快就要走,占勇担心明儿早上会误了归队。娘说:“吃顿饭能要多长时间?”二哥把手中活交给媳妇,陪着占勇示意他坐下,轻声说:“还是吃了饭再走。”闲来无事,见占勇身上的军装有许多皱褶,瘦小的身躯装在衣筒中并不挺拔,二哥直起身帮着打理,看着二哥认真的样子,占勇忽然发现,一贯麻利的二哥居然两手微微发抖,盯着他头上闪闪红星的那双眼睛放射出异样的眼神。

      乡公所备存的军装有限,占勇这身军服还是老兵东拼西凑拼给他的,说到了部队一定给他换身合身的。占勇平常话不多,老兵见他实诚,再三叮嘱说回去精神点,注意挺胸收腹。占勇不懂普通话,听得云里雾里,当时天南地北什么口音都有,做了好些示范才让他明白过来。

      衣服太大了。占勇多少年后还记得,他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二哥的手在微微颤抖,看着二哥衣衫单薄,怕二哥受凉,说:“二哥,你冷是不?”二哥微笑着说:“不冷,只是看你不够精神。”占勇一听忙肚子往回一收,胸向前挺,突然觉得自己真就精神了起来。二哥似乎十分满意,两眼含笑,说:“好,好,这样好!”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潜在的秘密会通过你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久存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从来没有忘记述说,它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

          村里总有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的,娘心里直打鼓盯着勇儿看,嘴里不停念叨:“见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还嫩得很呢!”

      娘念着念着便伤心起来,差点哭出声了。念起他爸咋忍心走那么早,说咋就忍心让他这点小就去当兵呀。娘把声音压得老低,她知道起码得让占勇走得开心!

      占勇一滴眼泪都没有,大概视死如归的人都没有眼泪。经历了这些年不为人知的生活,看着寨子里许许多多的繁华和败落,便如看柳絮升起飘落样,占勇觉得自己都少年老成了。

      这些年,占勇在这样的日子里长着长着,自己慢慢就懂得许多事情了,知道世上许多许多的万事万物了。爸走那年还有人关心他,他跟了姐夫读私熟,除了因背不上课文打几板戒尺,似乎也没别的烦恼,只是二姐夫一病倒,他自身都难保,占勇突然就像孤儿般没有了去处,过了这座山该上哪个坳,连自己都不知道。

      老三不管他有没有饭吃,他饿了的时候有时会上义娘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将他过继给义娘,义娘疼他。占勇更多时候还是找自己亲娘,娘亲总偷偷给他弄吃的。二哥也待他好,每次都管他饱。他吃饱了就坐在自家茅屋边,看着不远的山,看着绿油油的稻田,看屋前潺潺溪流。

      吃过饭后二嫂负责洗碗,娘的碗她也洗。二嫂总是轻手轻脚的,锅碗瓢盆在她摆弄下,就像那潺潺溪流,可好听了。二哥常会坐在门槛上,抽杆烟,悠闲地享受着饭后时光。

      二哥抽烟的样子最好看了,烟丝贵着呢,二哥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地压实在烟斗里,取块火红火红的炭火凑近了点燃,云里雾里的那叫惬意。抽完烟二哥接着就出去做事,娘也总有忙不完的活。他们不在的时候,嫂子许是做事辛苦,变得有些不奈烦起来。悦耳的洗碗声嘈杂了,咣啷咣啷的,仿佛碗是用铁皮做的经摔。他对着屋里喊:“嫂子怎的了?”

      嫂子不吭声,他又问,嫂子还是不吭声,问得烦了,有时会气鼓鼓的回上一句:“我有耳朵。”他便听出嫂子的不奈烦来,他便不敢再吱声了。再有碰瓷的声音,心里会一阵阵的揪紧,头皮发麻,仿佛有人拿着刀片在心口一片一片削得难受。慢慢的他发现,娘跟二哥不在的时候,嫂子都会不开心,都会煞有介事的整出碰瓷声来。这种声音在占勇听来那是极不和谐。

          占勇后来是条件反射,一听到这声音就心惊胆战。他说就像上阵打美帝一样,面对面真刀真枪干,撂倒一个算一个,后面来一下,真叫难受!

      占勇慢慢就少回去了,不再理所当然的回去看娘亲了,真要回去,也拖到午后时光开过饭后。有时肚子明明是饱的,一口饭都吃不下,但是不自觉地跑进来,自己都觉得是回来蹭饭的。娘问他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在哪吃的饭?他跟娘说跟着三哥呢,三哥也要吃饭,他要吃饭了我就跟着他去。娘欣慰的露出笑容,还不忘䃼上一句,你个小鬼头!

      可是,鬼晓得三哥什么时候开饭呢?闻着肉香味知道他一个人正闩在屋里吃东西,占勇敲他门,三哥忘乎所以的陶醉着,好像人在吃肉的时候耳朵特别不好使似的,三哥他听不见呢。

          人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时光流逝去之后,你珍爱的旧人旧物甚至旧时的感觉都还在,能够持久的东西一定有重量,一定经得起时间反复地冲刷和淘洗。

          占勇跟我讲起他自己的故事时,几十年前的历历往事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本该有的跌岩起伏,平静如水,我仿佛在饮珍藏多年的陈年老酒,起初入口微辣,有愤愤不平,继而平顺而柔和,恨不能穷尽全力,记录下来。那份对生活的淡定和从容,古韵犹存。他说,我也是性子犟,知道三哥指望不上我也就不指望了,苦撑着,掐着肚子过日子。

      可能是正长身体的缘由,占勇的肚子饿得特别的快,只觉得自己就像个饿鬼,每天饥肠辘辘。饿难受了还是会跑去义娘家,义娘家田地多,每次都能管个饱。更多的时候会像他堂侄一样跑到地主家地头,偷挖他们红薯吃。

          说着说着,占勇仰起头盯着我说,你不知道我没有很多地方去的,我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晃晃悠悠的就晃到我娘亲门口,二哥见我回来,热情地留我吃饭。

      二哥对我是真的好,过了吃饭时间也还是会问我吃了没,没吃会给我弄好吃的。我吱吱呜呜、吱吱呜呜的回答二哥说吃过了。就像后来看到书上朱自清有句——不吃嗟来之食,我宁可饿死也不愿再吃二哥的饭了。

      我害怕等我肚子塞饱了,他们都出去做事,嫂子的锅碗瓢盆又会整出怎样的声音来。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了今日,对那种声音我仍然有种本能的惊骇,许多年后,当我家属碰巧整出这种声音时,条件反射的我都会惊恐万分,焦躁不安起来。我甚至乎想,若是某一日我被特务抓去,严刑酷打对我全无用处,然而若是用这种声音令我屈服,我必定崩溃,成为软骨头一名可耻的叛徒。

      我觉得我比我堂侄还潦倒。偷吃人家红薯,难免有遇到地主仔的时候。地主仔得理不晓人,领着狗追上门来。吃人的嘴软呢,我便赶紧跑路,一般都是带吓唬人的,遇到当真的,追到我跑不动了我也不怕,老子就不跑了,半弯着腰喘着粗气等他上来。看我停下来,地主仔与狗吓了一跳。狗摸不清我路数会发愣,地主仔则不然,继续耀武扬威过来。

      我横着脸斜着眼睛盯着他,心里想,吃你几条红薯又咋的了,这原本是我家田地!很多时候都能震住这帮兔崽子,震不住我也不怕,有被我拿起石头砸得满头出血的,也有被我挥上几拳落荒而逃的。这些小王八糕子天天咬着橙黄橙黄的可香可香的红薯,还冒着热气呢,居然没半两力气,没几个是我对手。

      上门投诉的找到我娘我娘还不敢相信,如果投诉挨了四哥的揍我娘全然不会吃惊,四哥那是多壮的人,哪曾想我小小一书童,不出半年居然成了野孩子!

      投诉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也有上门攀亲戚的,说都是你堂哥堂叔伯什么的,可看着点啊!我心里想,你们也知道害怕?有时也咬牙切齿,我饶了你们可曾有谁饶过我们,饶过我爸我娘了?看见我毎天横着脸的样子,他们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不知得他家老二吗,你们还招他干嘛?

      二哥是个半天也打不出个响屁的人。老听别人说他是在外面闯荡回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们说二哥在外头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听说那些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这些过命的交情后来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二哥的故事到现在还有在村子流传,有人曾试着灌他酒套他故事,但是二哥从不喝酒,几乎没有人见他喝过酒。每当夕阳西下,二哥坐在门前石板路上,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叼着支小烟斗,看着夜幕降临,一切都如童话般的美好。占勇说,在他眼里二哥平常如一名老汉,又像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可怜的娘亲边流着眼泪边忙烧饭,手里一点也不含糊。她在想,即便当炮灰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二哥眉头紧锁没吱声。大概想起父亲临终前对家的嘱咐,对七妹的期待,如今,七妹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二哥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哥头顶着宽边草帽,赤着脚倚在窗前,兄弟俩话不投机,他跟三哥又争了几句心情犹未平复,愤愤然的样子。

          三哥臭着脸出去抽烟,从窗外看见老七居然若无其事一般,心中怒火就不打一处来了。“哼!还真是以为自己当大官了唷!”把烟蒂重重一扔,大声对里边老七说:“你…你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没得再回来的了……”

      娘亲喝斥老三,没忍住抽泣起来,双手捶打双脚,念念有词:“我这不争气的腿啊,成废人了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了……”

      这一去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占勇把分到自己头上的牛和杉树送给四哥当尽孝心,不曾想得罪人了。三哥恼羞成怒问占勇,你的东西就都给老四吗?如猛曽般污言秽语劈面而来,占勇鼻子发酸,几年来的委屈电闪而过,终于没忍住跟三哥说:

          “三哥,我们分家这么多年,我跟着你,你把分给我的山田卖了,阿爸留给我读书的口粮,你也卖了大半。我没有地方去吃饭,我到处偷挖别人家的东西,我每天都怕看二嫂脸色,我怕四哥他骂我吃他家的,我…我饭都吃不上,你不管我,你还给我…还给我二十担谷债,你不知道,每次想到这些,我都有种想哭的感觉,我一直在想,若是…若是解放军不进村,若是没解放,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这笔债的…”

          讲到这里,占勇抬起头,目光炯炯,好似忽然回到那个年代,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了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可是在家,我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我心里一阵收紧,有种揪心的感觉,我知道,占勇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

      二哥看这情形,老三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料想饭是吃不成了,轻轻带了句:“留给你,不也就卖出去被你吃掉了?”说完拉上占勇的手便往外走。占勇知二哥心中苦闷,然而又终于不知如何去安慰,心下哑然,不禁感叹,人心散了,家也就散了!

      占勇他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心中终是不舍,回过头看看,但见母亲单膝着地,依在门沿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呼天抢地的哭出声来。

          他知道,娘亲是真的不舍。占勇每想到一生郁郁以终的母亲,都只有满腹的不舍和心酸,对三哥的嗔怪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家庭离散完全是时代的悲剧,跟三哥、二嫂狠不狠心全八竿子扯不上,若是还都能吃得饱,若是没有“拐子翻石”让人喘不过气,谅也不会不护着自己。便用安慰的语气跟二哥说:“二哥你别生气,我没事的!”二哥微微点了点头,强颜欢笑说:“娘我会照顾好!”

      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占勇一时无语,终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占勇拽开二哥手掩面而去。二哥难过到了极点,伫立在村口,看占勇渐渐走远,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欲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急冲冲赶来,上衣反扣的扭扣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可怜的娘亲,戴着那顶黑色编织帽,手里托起长长的蓝色上衣,捧了几只滚烫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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