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看见天空,视线依然有些朦胧,我看不清楚那里有着什么。
身旁似乎有许多人,当我能听见声音时,就察觉到他们。他们围在这里干嘛,我一个人独自询问。有一个声音猛然响起,撕裂了清晨本就稀薄的空气,紧接着,那声音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刺进我的双耳,无情的霸占了我的所有听觉,当我开始去识别那是一个什么声音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事实——那人在哭,哭得很厉害——我想。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啊,为什么啊,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那哭声无助却尖利,狠狠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开始有些不耐烦,试着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我将头缓慢的抬起——感觉有些沉重,我开始环顾四周,身旁站着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身影。当我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战。你真应该瞧一瞧他们那时的脸,像万花筒一样,让人感到炫目。有人将头重重的垂落着,他们的脖颈像是无法支撑起头部的重量;有人用手死死的捂住嘴巴,就像刚有一辆载满河沙的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一样;还有人没什么剧烈的表情,他们只是将眼球转到我躺着的地方,注视着我的身体。这些人想着什么,为什么注视我,我不得而知,也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将视线下滑,这才发现还有些人跪在地上,整个身子蜷成一团,把手埋进我的身体里,将头压在他们各自的手背上,我对他们的“下跪”感到奇怪。
一会儿,我似乎找到那声音了——那人跪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由于她实在是太靠近了,我艰难的摆动了好一会头,才能将眼睛正对着她,当我第一次仔细辨认的时候,发现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脸。
“妈,你干嘛哭那么大声啊,发生啥事了?”
没有回答,妈妈哭得更剧烈了,那些跪在我身边的人也逐渐淹没在哭声里。
“妈”,我又一次喊道。
没有回答。我很是不解。
“妈”,我再一次喊道,我发现自己竟然再没力气去呼喊了。
还是没有回答。我开始变得紧张。
“妈”,我最后一次叫唤着,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鸟巢里的幼雏——弱小、无助、恐惧,却又时刻充满渴望。
依然没有回答,哭声依旧,害怕逐渐占据了我的情绪,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抬起我的双手去触碰她,好让她知道——我在这儿,我确实在这儿。但是,我彻底失败了,我的手臂被无数人的躯干死死压着或抱着,无论我怎样拼命的晃动都无法挣脱。
空气中的眼泪已经让我喘不过起来,没有谁能够对泪水无动于衷,当然也包括我。我再也支撑不了我沉重的头,无奈的躺下,缓缓的闭上双眼,情不自禁的附和着妈妈的哭声,不住抽咽。
我不清楚是过了多久,四周的哭声渐渐扩散,弥漫在这片空间中,被空气一点点稀释。当最后的尖嚣沉寂之后,我分明的听见,那哭声正在讲述关于我的故事:
“儿子,别睡,你一定不要睡啊!救护车,谁有电话,快,110,快!”她的眼睛死死的抓住我的眼睛,随后她将它们很快的移走,去呼喊周围的每一个人,然后又很快的回到我的眼睛里。她的瞳孔像是沉浸在黑夜里,放到最大,眼睛里的血管被撑得涨红。“儿子,别睡,看着我,看着我,一定不要睡啊!救护车,快,快去叫!”她的喉咙在弹奏一首怪异的曲子,在琴键的最左边与最右边无序的敲击,时而低沉,时而又无比尖锐。
“这个不得好死的司机,……”,她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儿子,坚持一下,一定不要睡”,她不停的重复着这些话,那一刻,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那辆迟迟未到的救护车。
后面的声音,我未能再听下去,我死了?我的思绪已经彻底紊乱,我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我自己,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想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躺在什么样的地方,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想”这个词语还能被我想到多少次, 我想知道是什么在一点点的剥夺我“想”的权利。我终于意识到我正在面临的是什么——死亡。我停止去想或者说没有力气再去想,我开始觉得很累,睡意袭来,尽管她在我耳边不停的念叨着——她从未停止过这些念叨,我想。
我依然不清楚是过了多久,我终于是闭上了眼睛,妈妈的脸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那些哭声也悉数淡却了。
世界在我的脑海中重新构建——用尽我最后的念想。
我独自坐在一间教室里,面前是一张已经泛黄的桌子,桌角像是被老鼠啃食过,变得参差不齐,桌面上刻着一些文字,歪歪斜斜的字体显得很是稚嫩,那是我的名字,我认出了它们。这张老去的桌子,我知道我很喜欢它,喜欢趴在它上面偷偷的睡觉,喜欢我的铅笔在它上面划动发出沙沙声……。那些字就是我用小刀一点点刻下的,它们现在依然在那,我感到些许宽慰。
我将视线从桌子上挪开,环顾四周,我注意到黑板上那些还未擦去文字,那是一首诗,我想起了它,我知道我很喜欢它,喜欢在回家的路上背诵,喜欢用我的钢笔在一个精致的本子上摘录——
“我的梦想,不是装点诗行。我无法比居住在瓦尔登,更接近上帝与天堂。我是它的石岸,是清风拂过湖畔……”
我喜欢这些文字,或许我无法完全理解它们,但我理解了诗人写给我的那部分,而这已经足以彰显它的价值,我感到激动不已。
我继续打量这间教室,我转向身后,猛然发觉那儿还坐着另一个人,他低着头写着什么,我认识他,但也只是认识而已。他看上去很是专注,所以我没打算去打扰他。这时,教室门打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当她逐渐走近,我终于认出了她,她很漂亮,我始终深信不疑,我的眼睛开始不自觉的乱串,教室里的东西杂乱无章的出现,当她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停留了一会,随即又连忙移走——我发现她在注视我。我低着头,试图将视线放在课桌上,但它却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感到紧张,以及前所未有的欣喜。
我终于是将眼睛死死的困在她的眼睛里,站起身子,当我正要叫出她的名字,身后却传来了椅子撞击地板的声音。他将他方才写下的东西递给她,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绯红。
我慢慢坐下,发现课桌上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抬头,黑板上的那一首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抹去了。身后那人将教室门关上,发出了哐当的一声响。
回声在空教室里不知疲倦的嗡嗡作响,肆无忌惮的撞击着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纷纷支离破碎。它无数次的穿过我的身体,此刻我是否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当教室的最后一角被那回声击碎,我终究还是想起那件事——我死了!我意识到这一切不过只是回忆,现在它们也纷纷消散了。
我不甘心,我在自己的想象里拼命奔跑,我想要留下!可我再也跑不动了,最终我无法跨出再多的,哪怕只是一步。我觉得地面在疯狂的拉扯我,我失去了平衡,身体自顾自的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支撑起身体,为了能让我的躯干与地面之间留下最后的一点距离。
我察觉到有一个人从我身旁经过,随后是一群人,行色匆匆。他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不遗余力。他们在奔向哪里?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抬头望去,没有看见任何东西。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穿过我,却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这是一个我即将消失的世界,它并没有留下我的那个前方,我的前方已经凝固在此刻了。
我意识到自己将要被剥夺一切,我该作何选择,我最想作何选择,可我究竟又被允许了多少选择?不甘与无奈包围着我,茅与盾的关系恶化到极致。
我察觉到我的眼睛已经湿润,泪水顺着眼眶滚落,它们是那样的沉重,以至于都没有经过脸颊,直接掉在地上,声音清脆、持续不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放手,这短短的距离带给我的究竟是些什么?
人群中,一个人突然蹲了下来,发现了我,他好像记得我,微笑的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时候,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我深情地看着他,我觉得他已然成为了我的前方,我变得欣喜若狂。
我忘记了自己早已疲倦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知觉,可我依然用双手支撑起最后的距离。
我知道,这一刻世界给我的选择是那样的少,我无法选择重新站起,我无法选择继续奔跑,我无法选择人群中的哪一个能够记起我;我也无法选择课桌上的名字被重新刻印,我也无法选择黑板上的诗句被重新书写,我甚至无法选择教室门发出的声音是吱呀还是哐当,我没有权利去决定这个世界属于我的那部分究竟还能留存多少。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或者就此倒下,这是死神施舍给我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选择了前者,留下的距离为了能让那些记得我的人看见最后的我。我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的期待着他们,因为我能在他们的眼中看见自己,我能在他们的记忆中寻找到属于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是唯一能帮我意识到自我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终于我的双手开始渐渐弯曲,身体向地面沉去,我倾尽生命的所有力量向他们,以及他们眼睛里的我,呐喊到:
“请记住我,无论如何。”
“请记住我,无论如何。”
在喊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我的身体已经疲软的倒在地面上了,一声不响。
周遭变得愈发的黑暗,那些人开始一个一个的消失,蹲着的那人向我示意一个我未能看见的微笑,然后也无声无息的离去了。原本坚硬的大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海洋。我倒在了这片无尽的大海里,身子开始下沉,我的意识连同的我的身体也一起淹没。我的脑海里无数次的重复着那句话——请记住我,无论如何,就好像当我这样重复,就真的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我的存在,让我得以栖居在他们的记忆中一样。
我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当发尖被水浸没,我的意识也终于彻底消失。
我终究还是死了。在这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消逝过程中,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彻底告别的最后一秒,我唯一能做的唯有自顾自的祈祷:“请记住我,无论如何”。这或许也将成为我在自己的葬礼上最重要的那句悼词吧。
但事情还未结束,什么要出现了。当我意识消失以后,过去了一段无法被度量的时间,我奇迹般的“复活”,我重新感受到我,我的眼睛,我的手臂,我的胸腔,我的双脚,我的生命。我及不熟练的睁开我的双眼,看见灰色的天花板——因为房间的光线很暗,那本是白色的天花板显得有些暗沉。我察觉到一缕阳光挤进窗帘的缝隙,我感受到那阳光所蕴含的无限力量,它照射在墙面上,我向它看去,那里悬挂着一张很大的海报,上面写着八个大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想起了一切,那是我悬挂上去的,那是写给我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正躺在我的床上,我做了一个死亡的梦!而现在我醒来,我近乎真实的体验到——死而复生。这是我的复活,我躺在床上狂喜不止,我的双脚激动得不能自已,疯狂得踢着被子,像一个襁褓的婴儿,我的笑容近乎癫狂,嘴角上扬到我从未企及的高度,这是我的复活,我再一次重生!
当我冷静下来,我开始沉醉于这场真实的梦境。
我想起那些围在我声旁的人,他们用哭声,用沉默,用视线送走我的躯体;我想起那些属于我的印记,它们携走我的记忆在破坏的回声中消失不见。我想起那远去的人群,他们追逐他们前方,独留我在不甘与无奈中死亡。
那个肯为我蹲下的人,是我坚持用双手支撑起自己的动力,我向他说出我最后的期许:“请记住我,无论如何”。这是唯一能缓解悲伤的东西,我至始至终,在生命的最最底层,除了自我生命之外,所渴望的东西——存在于他人的生命里。我想,我们渴望自我存在,而即使我们客观存在,我们也总是需要在别的存在里才能感知我们主观的存在,而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化客为主的。
我为自己的重新复活而喜悦,并感激那些为我哭泣,为我蹲下的人们。
我会记住你们,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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