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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七十一回

万历词话本《金瓶梅》(足本)第七十一回

作者: 痴情老人 | 来源:发表于2023-09-25 22:31 被阅读0次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篇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

治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佞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先差人去回何太监话去了。一面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

何千户手下把马嚼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马相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径往崔中书家去了。

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兽炭焚烧,金炉香霭。

正中独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傍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菓,花插金瓶。卓椅鲜明,帏屏齐整。

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与长官叙一中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盛设待学生,就不是同僚之情!”

何千户笑道:“倒是家公公主意,治此粗酌,屈尊请教。”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靴,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太监不肯,说道:“使不的。”

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太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面,他主席相陪,何千户傍坐。

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的,同僚之间,岂可傍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了的。”

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傍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主席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叙礼坐下。

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好炭来,今日天气寒冷些。”

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暖阁水磨细炭,向中间四方黄铜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

何老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

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

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

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捏了带,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

  

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分付抬出铜锣铜鼓,放在厅前,一面吹打动起乐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

然后左右伺候酒筵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筯儿,就是一般。”

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

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

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

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

  

水晶宫,鲛绡帐;光射水晶宫,冷透鲛绡帐。夜深沉,睡不稳龙床;离金门,私出天街上,正风雪空中降。

  

〔滚绣球〕似纷纷蝶翅飞,如漫漫柳絮狂。舞冰花,旋风儿飘荡,践琼瑶,脚步儿匆忙。将白襕两袖遮,把乌纱小帽荡。猛回头,凤楼凝望,全不见碧琉璃瓦甇鸳鸯。一霎时,九重殿如银砌;半合儿,万里乾坤,似玉妆。恰便是粉甸满封疆。

  

〔倘秀才〕我只见铁桶般重门闭,我将这铜兽面双环扣响。敲门的我是万岁山前赵大郎。堂中无客伴,灯下看文章,特来听讲。

  

〔呆骨朵〕冲寒风,冒冻雪,来相望。有些个机密事,紧要商量。忙怎么,了事公人免礼,咱招贤宰相。这的鼎鼐三公府,那里也剃头发唐三藏。这坐席间听讲书,你休来耳边厢叫点汤。

 

〔倘秀才〕朕不学汉高皇,身居未央;朕不学唐天子,停眠在晋阳。常则是翠被生寒金凤凰,有心思傅说,无梦到高唐。这的是为君的勾当!

  

〔滚绣球〕虽然与四海为一人,必索要正三纲谨五常。朕幼年广学枪棒,恨则恨,未曾到孔子门墙。《尚书》是几篇?《毛诗》共几章?讲《礼记》始知谦让,论《春秋》可鉴兴亡。朕待学禹汤文武宗尧舜,卿可及房杜萧曹立汉唐?则要你爕理阴阳。

  

〔倘秀才〕卿道是用论语,治朝廷有方。却原来这半部运山河在掌。圣道如天不可量,谈经临绛帐。索强如开宴出红妆,听说罢神清气爽。

  

〔滚绣球〕银台上华烛明,金炉内宝篆香。不当烦教老兄自斟佳酿,又何须嫂嫂亲捧着霞觞。卿道是,糟糠妻不下堂,朕须想贫贱交不可忘。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妻若贤,夫免灾殃。”朕将卿如太甲逢伊尹,卿得嫂嫂呵,恰便是梁鸿配孟光,则愿你福寿绵长。

  

〔倘秀才〕但歇息呵,论前王后王;恰合眼,虑兴邦丧邦。因此上晓夜无眠想万方。虽不是欢娱嫌夜短,早难道寂寞恨更长。忧愁事几桩?

  

〔滚绣球〕忧则忧,当站的身无挂体衣;忧则忧,家无隔宿粮。忧则忧,甘贫的昼眠深巷;忧则忧,读书的夜寐寒窗。忧则忧,嚎寒妻怨夫啼;忧则忧,驾车的,恁时分万里行商。忧则忧,行船的一江风浪;忧则忧,饥子呼娘。忧则忧,是布衣贤士无活计;忧则忧,铁甲忙披守战场。题将来,感叹悲伤!

  

〔倘秀才〕忧的是百姓苦,向御榻心劳意攘。害的是不小可,教寡人眠思梦想,太原府刘崇拒北方。我只待暂离丹凤阙,亲拥碧油幢,先取那河东的上党。

  

〔滚绣球〕卿道是钱王共李王,刘鋹与孟昹。他每多无仁政,着万民失望,行霸道,百姓遭殃。差何人镇守西,命何人定两广。取吴越必须名将,下江南宜用忠良。要定夺展江山,白玉擎天柱,索用恁拯宇宙,黄金驾海梁,仔细端详。

  

〔脱布衫〕取金陵飞渡长江,到钱塘平定他乡。西川休辞栈恧,南蛮地莫愁烟瘴。

  

〔醉太平〕阵冲开虎狼,身冒着风霜,用六韬三略定边疆,把元戎印掌,则要你人披铁甲添雄壮,马摇玉勒难遮当,鞭敲金镫响叮当,早班师汴梁。

  

〔一煞〕有那等顺天心达天理,去邪归正有疎放;有那等霸王业,抗王师,耀武扬威尽灭亡。休掳掠民财,休伤残民命,休淫污民妻,休烧毁民房。恤军马施仁立法,实钱粮。定赏罚,保城池,讨逆招安,沿路上安民挂榜。从赈济任开仓。

  

〔尾声〕朕专待正衣冠尊相貌,就凌烟图画你那功臣像。卿莫负勒金石铭钟鼎,向青史标题姓字香。能用兵善为将,有心机有胆量。仰瞻天文等星象,俯察山川辨形状。决战先将九地量,昼战须将旗帜张,夜战须将火鼓扬。步战屯云护军帐,水战随风使帆桨。奇正相生兵最强,仁智兼行勇怎当。耳听将军定这厢,坐拟元戎取那厢,飞奏边庭进表章,齐贺升平回帝乡。比及你列土分茅拜卿相,先将你各部下的军卒,重重的赏!

  

唱了一套下去,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要起身,回说:“学生不当,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

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是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

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大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劄付挂号。”

何太监道:“既是如此,大人何必又回下处,就在我这里歇了罢!明早好与我家做官的干事。敢问如今下处在那里?”

西门庆道:“学生就暂借敝同僚夏龙溪令亲崔中书宅中权寓,行李都在那边。”

何太监道:“这等也不难。大人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何如?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净。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儿,强如在人家。这个就是一家。”

西门庆道:“在这里也罢了。只是使夏公见怪的,学生疏他一般。”

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怎生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

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卓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来了。”

分付:“打发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

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

何太监道:“没的扯淡哩!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里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

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杠,径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若是到任所,还望大人那里替他看所宅舍儿,然后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夫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有二三十口。”

西门庆道:“天泉去了,老公公这宅子谁看守?”

何太监道:“我两个名下官儿,第二个侄儿何永福,见在庄子上,叫他来住了罢。”

西门庆道:“老公公分付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出外银子的房儿才勾住?”

西门庆道:“敝同辽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甚好!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只好天泉住。”

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

西门庆道:“他对我说来,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

何太监道:“我乃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原文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

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又叫贲四在那里看守者。”

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分付:“拿我帖儿,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与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

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前来,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原文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

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里面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我家做官的既治产业,还与他原价。”

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

把这何太监听了,喜欢的要不的。便道:“你是那里的?此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叫甚么名字?”

西门庆道:“此是舍下伙计,名唤贲四。”

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契来。今日是个上官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

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

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而已。”

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

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到宫里,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又受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你每事了。”

说毕,何太监分付何千户进后边,连忙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

夏公见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与。

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与他。”

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了头谢了。何太监分付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这里好打发家小起身。”

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何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取京,收拾了,这里长官家小起身不迟。”

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

说话之间,已有二更天气,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太监方作辞,归后边暖房内宿歇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投壸,吃了一回,方才起身。

归至后园,正北三间书院,四面都是粉墙,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迭席床帐,锦幔倭金屏护,琴书几席清幽,翠帘低挂,铺陈整齐。炉上茶煮宝瓶,篆内香焚麝饼。

何千户又陪西门庆叙话良久,小童看茶吃了,方道安置,起身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向了回火,方才摘去冠帽;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脱了靴袜,合了灯烛,自往下边暖炕被褥歇去了。

这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都是绫锦被褥,貂鼠绣帐火箱,泥金暖阁床。在被窝里,见满窗月色,番来覆去睡不着。

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

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

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

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取也。”

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

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

李瓶儿叮咛嘱付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此言,是必记于心者!”

言讫,撒手而别,挽西门庆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

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

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有诗为证: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番来覆去盼鸡叫,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

次日清辰,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拿洗面汤手巾。王经、玳安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卓儿请吃粥。

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鼓进内去了。”

须臾,拿上粥,围着火盆,四碟齐整小菜,四大碗熬烂下饭。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员子馄饨鸡蛋头脑汤,金匙银厢雕添茶锺。

一面吃着,分付出来伺候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

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下来与手下人吃了。

玳安毡包内拿着金段,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

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乃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

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出马拜人去。见西门庆到,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西门庆至厅上,拜揖叙礼。

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纻一端,色段一端。

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倒承长官先施!昨者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

西门庆道:“何太监央学生看房一节,我因堂尊分付,就说此房来。何公到好就估着要,学生无不作成。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了原价。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

说毕,呵呵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

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还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且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

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

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便道:“要留长官坐坐,争奈在于客中,彼此情谅!”

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伺候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搬取家小。”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那里,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来这里来了。”

于是拿帖来,宛红帖儿上写着:“谨具金段一端,云纻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二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

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翟大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

那人连忙接了,说道:“小的不敢领。”西门庆道:“将就买杯酒吃便了。”那人方才磕头收了。

王经在傍插口悄悄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

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分付玳安:“我皮箱内有稍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用小描金盒儿盛着。”就把回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教他同跟了往府里看爱姐不题。

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那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说:“孝顺老公公在此多有打扰!”

慌的何千户就来拜谢,说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

管待了酒饭,因见王经身上穿的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纻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复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

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了两个拜帖儿。”忙的两个整衣冠,迎接到厅叙礼。

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提刑具了两分段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

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

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辞起身去了。

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段,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夜饮,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

西门庆因其夜里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脱的精赤条条,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候时,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花迎剑戟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瑞霭光中瞻万岁,祥烟影里拥千官。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蟠。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覩巍巍之龙衮,当重熙累洽之日,致履端嘉庆之时。

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设朝。须臾锺响罢,天子驾出宫,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贺。

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怎见的当日朝仪整肃?但见:

  

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阁散满天香霭;霏霏拂拂,珠宫宝殿映万缕朝霞。大庆殿,崇庆殿,文德殿,集贤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乾明宫,神宁宫,昭阳宫,合璧宫,清宁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焕。苍苍凉凉,日映着玉砌雕栏;袅袅婴婴,雾锁着金椽画栋。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香爇;丹堦彤墀,玉砌台,明明朗朗画烛高焚。龙龙冬冬,振天鼓擂叠三通;铿铿鍧鍧,长乐钟撞一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挨挨曳曳,龙虎旂来往盘旋。锦衣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上下下开展;玉节龙幡,驾着的是金辂辇,玉辂辇,左左右右相陈。又见那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猛力狰狞。镇殿将军,个个长长大大赛天神,甲披金叶;侍朝勋卫,人人齐齐整整如地煞,刀系绣春。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人人豸冠森耸,秉简当胸;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众官员,个个锦衣炳焕,宣听旨。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画栋前轻轻款款高卷珠廉。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玉阶前,刺刺刮刮肃静鞭响三声。齐齐整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远远望见头戴十二旒平顶冠,穿赭衮龙袍,腰系蓝田玉带,脚靸乌油旧履,手执金厢白玉圭,背靠九雷龙凤扆。

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帝皇果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若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工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从十八岁登基即位,二十五年倒改了五遭年号;先改建中靖国,后改崇宁,改大观,改政和。

  

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礼,进上表章。

已有殿头官,身穿紫窄衫,腰系金厢带,步着金阶口,传圣勅道:“朕今即位二十祀于兹矣,艮岳告成上天降瑞。今值履端之庆,与卿共之!”

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官不知多大,玉带显功名。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

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叩首,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日重轮,星重辉,海重阔,圣上握乾符,永享万年之正统,天保定,地保宁,人保安,皇图膺宝历,益增永寿之无疆。三边永息于兵戈,万国来朝于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霄深耸于乾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

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

蔡太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廉退朝。”

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员事,后面跪的两淮、两浙、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关西、福建、广南、四川等处刑狱千户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升补,缴换劄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

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大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

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只听甲响;叉刀力士、围子红军,尽尽而出,惟见戈明。

朝门外,车马纵横,待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铁桶相似。

良久,只见知印局来,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轿儿已在西华门里安放。如今要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劄付,同众往科中挂了号,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

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付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

从十一月十一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

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疎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

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入。既不能开花卸柳,暗藏着水妖山怪。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惊得那绿杨堤鸥鸟双飞,红蓼岸鸳鸯并起。则见那入纱窗,扑银灯,穿画阁,透罗裳,乱舞飘。吹花摆柳昏惨惨,走石扬砂白茫茫。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那满天骤雨实时来;尘土遮天,好相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赶趋得村落渔翁罢钓,卷钩纶疾走回家。山中樵子魂惊,掖斧斤忙奔归舍。諕得那山中虎豹缩着头,隐着足,潜藏深壑。刮得那海底蛟拳着爪,蟠着尾,难显狰狞。刮多时,只见那房上瓦飞似燕;吹良久,山中走石如飞。瓦飞似燕,打得客旅迷踪失道;走石如飞,諕得商船紧缆收帆。大树连根拔起,小树有条无稍。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的昆仑顶,只刮的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西门庆说:“投奔前村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

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傍一座古剎,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蔓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入寺中投宿,见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

长老出来问讯,旋炊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棋子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

次日风止,天气始晴,与了老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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