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大学毕业。暑假漫长而无聊,于是到姑姑开办的农村幼儿园里帮忙,幼儿园用她自己家的房子,很简陋,斑驳的砖墙,没有粉刷,地面也是砖铺的,房间十分紧张,教室都是一室多用,既是食堂还是寝室,午休的时候,孩子们就躺在课桌上,或者铺个席子睡在地上,有些孩子甚至趴在桌子上睡,细心的父母会准备小床单,遮盖一下孩子肚皮,但是大多数孩子是没有的。一个班大约有三十来名学生,差不多都是四岁左右。小孩子都喜欢年轻漂亮的新老师,跟屁虫一样整天黏着我给他们讲故事,给小女孩梳小辫,陪小男儿拍皮球,教他们写字涂鸦等等。有十几个家远的孩子中午就在幼儿园吃饭,趁他们吃饭,授课的老师可以休息一会。有一名生活老师,负责做饭、打饭,分饭,这老师是本村的农妇,脾气不太好,听到小孩吵闹,她就厉声呵斥“别吵了,谁吵不给谁舀饭”,并举起饭勺,做要打人状,饭哩哩啦啦滴得满地,有些沾到孩子们衣服上头发上,让原本就脏兮兮的衣服更脏了。她的训斥并没有什么效果,一会教室又恢复喧嚣。她手忙脚乱汗流满面,头发黏在腮上,尤其是分菜,也没个准头,总是一碗多一碗少,孩子们又吵开了“我的太少了,不够吃啊,老师偏心”,这时,她再将多的舀给少的,少的又成多的了。终于分停当,她便叉腰站在孩子们后边,监督小孩子们吃饭。小孩子们一律低了头,努力地扒饭,咀嚼,可怜他们连筷子都捏不牢呢,饭菜也不一定对他们的口味,但他们总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他们的定量吃下去,最终完成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孩。她比别的小孩高出半个头、瘦瘦的,皮肤跟其他孩子的“黑红粗”完全不同,即使常有泥巴锅灰吃过的饭留在脸上,但是仍然掩饰不了她的肤质白皙,长圆脸,双眼皮,尖下巴,嘴巴跟黄豆一样大,短发蓬蓬的,经常藏一些干草沫,养一群快乐的小动物。她的衣服,有时很宽大,上衣长到过膝,貌似洗过很多次,连颜色几乎分不清了,污渍倒是重重叠叠印迹明显;有时又很小,连肚脐眼也遮不住;都是一样的旧。看到她让我想起一句话,有点夸张,“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她的神情忧郁,总是怯怯的,声音尖细,很少说话,并且说话时老低着头,顺着眼,当看到你注视她,头就更低了,属于那种天生娇羞的小女生。她还比较聪明,每当教一首儿歌,或者背一首短诗,她总能很快学会,她的声音夹在一群孩子的声音中间 ,虽尖细,却从不间断,画画、折纸总比别的孩子做得好很多。中午我不回家,看到有些孩子吃饭吃力,时常会突破园规喂他们,给他们每人喂一口,给这一个喂饭时,那一个还流露出妒意。给她喂饭的次数最多,嘴巴太小,不能一勺子放进去,虽然她非常配合,极力张大嘴巴,也才放进去半个勺子;然后开始咀嚼,她咀嚼的过程很长,中途几次下咽,都难以完成,好像喉咙里有东西堵着似的。最后几乎是直着脖子将这一口东西吞下去,看了也叫人不忍。喂她吃饭急死人,有几次我放下她,去照顾另一些孩子,扭过来看到她眼泪汪汪的,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们,像极了我家那个摇尾乞怜的小狗,我才知道她格外地需要我。
她不怎么跟小朋友疯玩,别人玩的时候,她远远地站着,话又少,老师们都说她像个小哑巴。 但在喂饭过程中,我问她一些问题,她显然是想留住我,生怕我丢弃她似的,就很积极地回答我。她声音尖而细,很急促,我听起来很吃力,经常还要重问。不过跟小孩能聊什么呢?
我:你家里姊妹几个啊?”
她:“一个”。
我笑道:“你还是独生子女啊,你妈妈怎么没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呢?”
她沉默了。良久,又眼泪汪汪的抬起头,说”我没有妈妈,我只有奶奶“。
事情竟变得严肃了,我感到自己非常愚蠢,怎么可以问小孩,她妈妈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不敢再问了。倒是她又说:“我妈妈是个坏女人,扔下我,跑了”。生活老师告诉我,“你别问她,这孩子挺可怜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初中毕业去广州打工,认识了一个四川女孩,然后两人同居。女孩怀孕七八个月,回到男方这边,把孩子生下来,在孩子还未满月时就趁人不注意跑了,好像嫌这里太穷。“她妈妈很小的,大概十七八岁,生下她连奶都不愿意喂,女方家长估计都不知道她生孩子”。我问:“她爸爸呢?”,“别提她爸爸,那个女孩跑了之后,他整天不务正业,喝酒打人,当地人都知道他有闺女还不正干,也没人再嫁给他,这些年外出打工都没回来过,也不给小孩寄生活费”。
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跟我越来越亲。有时候我笨手笨脚地给她洗头,水迷到眼睛里,她紧闭双眼用力挤出泪来,也不哭不闹;她总缠着我给她读故事,静静地听着,读完一个,还说“再读一个吧”,她乞求的眼神总是让人不能拒绝。有一次,来上学时,她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枣给我,说是家里树上结的,奶奶摘给她吃,我吃了一个,很甜,她笑得很开心,露出掉了的门牙。
那天,她在学校了玩得时间长了,没回家,奶奶来找她。奶娘一米五左右的身高,佝偻着背,脸上沟沟坎坎,灰白稀疏的齐耳短发无力的飘着。“咳、咳、咳”,喉咙里有浓重的痰音,“哈——呸”,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激起了几个土花。“死女子,你玩到啥时候还不知道回家”,拉过孙女的胳膊猛抖了一下,“哪一天我死了,你一个人好好玩,没人管你”。小女孩哭了,“奶奶不会死”。到底是女人吧,内心还是柔软的,于是又转过话“不死不死,我这命贱,阎王也不会收,奶奶还要看着你嫁人,吃你的麻花篮(当地闺女回娘家,带的礼)呢”。奶孙俩手拉手走了,摇摇晃晃地,夕阳为他们的背影镀上了金色。
十年过去了。
姑姑的幼儿园几乎没什么改变,除了地方大一点。问起那个女孩。她们说,她奶奶没过几年就得肺癌死了,孩子上了几年小学,出去打工了,现在没有音讯。
谁会想起她呢?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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