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和尚,我叫江流儿。
江是大江的江,流是漂流的流,儿是孤儿的儿。
我长大的地方叫金山寺。
寺里很清静,来供奉香火的人不多。
这意味着我们很穷。
寺里的人一年分成两半过。一半靠上山挖野菜果腹,一半靠下山化缘充饥。寺里倒是有一亩薄田,但是种什么死什么,邪门得很。
噢,对了,我忘了说,寺里总共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师父,金山寺的住持。一个是我,金山寺的住持的首席大弟子。一个是小桃红,金山寺的住持的私生女。
所以说,寺里香火少也是有原因的。
金山寺里的生活很简单,大家每天念佛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就是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寺里的佛经都很老旧,又被书虫啃得缺东少西,读起来艰涩难懂。所以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要及时发问。
问我。
师父说他活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像我这般勤勉好学,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的和尚。我想他这么多年一定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应该说,我想他这么多年一定是在虚度光阴。
或许他一辈子都窝在金山寺里,我是他见过的唯一的和尚吧。
但是我读起来佛经确实还算轻松,缺字的部分自己也能顺着前面补全,不用讽诵,就全记在了脑子里。
对于这点我很自豪,这是我能吸引小桃红的关键。
小桃红喜欢坐在我身边读佛经,一来是暖和,二来是方便提问。当然有时候读累了,她也会贴在我身上稍微休息一会。
小桃红是个好学的孩子,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在佛法的道路上走得更长更好。
我怀着为人师的慈祥,看着小桃红睡着的样子。睫毛很长,脸蛋很白,长得很漂亮,胸前的灰布衫微微有点鼓起。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跑去问师父,出家人是不是不能近女色。
师父双目微闭,正襟危坐,指向院子里的一汪清泉。
我恍然大悟:“师父您的意思是,出家人心思应当像泉水一样澄澈,不为外物所侵扰。”
师父吐我一脑门吐沫。
“放屁!我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于是我越来越坚信,寺里香火少是有原因的。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由于师父经营过于不善,金山寺宣布倒闭。
过于不善的具体解释是,我们下山化缘的时候,山下的居民没有一家再愿意开门。
那次唯一收获的一份食物,是一碗馊面。从窗户飞出来,扣在师父脑袋上,垂下来的面条像是假发。
师父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然后我和师父便分道扬镳。
小桃红自然是要跟着老爹,临走的时候哭红了眼睛。
我抱了抱她,想着这肥水最终不知道流进哪家的田里,心里也不大舒服。
我有一枚坠子,从小挂在脖子上,是一只很丑陋的虫子模样。那天我把它解下来送给了小桃红,或许别人看见一个姑娘家家带着这么难看的首饰,就能放她一马。
我想我是个非典型和尚。
小桃红和师父往西去,我向东走。我想回头,但是又怕回头看见他们没回头,所以我没回头。
我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长安。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长安城的城墙有八九个我那么高,也有可能是十二三个,或者是十七八个,总之是需要脖子仰得很疼才能看仔细的那种高。卫兵分列在城门两旁,甲胄泛着一抹优质的光泽。一个士兵点着头打着瞌睡,撞击出轻微的响声。街上的摊位比寺庙后山上的野菜还要多,小贩卖力地吆喝着我听不懂的话,姑娘的脂粉香隔了几把油纸伞飘过来,然后被一头路过的牛车冲散。
我捂着鼻子抬起眼,一座砖红瓦绿的小楼阁立在那里,牌匾上书“酒肉阁”。
我抬腿迈了进去。
如果我当时知道进去之后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掸掉裤腿上的泥土,正正发黄的衣襟,把那一步迈得充满历史的使命感。
或者干脆回头。
但是我不知道,而且我很饿,屋内的味道很香。所以我就像每个羞涩质朴的乡土青年一样,探头探脑地走进了酒肉阁。
酒肉阁里有酒,有肉,有贵人,但是不应该有和尚。
所以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大家都饶有兴致地盯着我,我又饶有兴致地看回去。
屋子里的人大都在站着。有站成一列的,有围成一圈的,有零散着戳在地上像梅花桩的。
当大家都在站着的时候,坐着的人再想努力装作平凡也会很引人注目。
所以打破沉默的自然应该是他。
“一个和尚,来这酒肉阁做什么?”
我低眉,顺眼,向前揖了一下算作敬礼,柔声答道:“出家人来这般地方,自然是想化些斋饭来吃。“
他浓眉横立,大眼圆睁,发问道:“名为酒肉,岂是出家人的化缘之所?“
我挺直了身子,孤傲得像一根狗尾草。
我说:“关你屁事。“
齐刷刷一声冷冽的出鞘声。
酒阁里的歌女莹润的小嘴还在张着,可是已经忘记了要唱什么,琴弦还在微微地余颤,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冷风突然就推开窗子吹了进来,划过脖子,像是要命的刀。
那人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以作示意。
几声温柔的入鞘声。
柔嫩的小手又按在了琴上,韵律甚至没有一丝间断的嫌疑。小二小跑着去合上了窗户,一股暖意从头皮麻到了脚后跟。
他笑着说:“小和尚,有时候话可不能乱说。“
我赔笑说:“乡野村夫,多有冒犯。见谅,海涵。“
他笑着继续说:“那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一个和尚,为什么要来这酒肉阁化缘?”
我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面容虔诚。
他妈的我师父也没说和尚不能喝酒不能吃肉啊!有的吃就行了怎么还挑挑拣拣啊!金山寺里连个耗子都找不到哪他妈有肉啊!山下那帮人讨碗汤喝都不舍得放菜叶谁他妈给你盛肉啊!生活欺骗了我啊!生活欺骗了我啊!
但有些话只能心里想想,说出来的时候自然要漂亮一些好听一些。
“阿弥陀佛!众生皆平等,万物皆平等。为何菜蔬吃得,酒肉吃不得?常人吃得,和尚吃不得?”
我小心地竖着耳朵听着,准备听到出鞘声随时拔腿开跑。
好在祥和的气氛没有被打破,屋子里回响起一阵威严而又傻逼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反应敏捷,纷纷应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觉得就连正忙着演奏的歌女都腾出了一只水袖掩着小嘴跟着哈哈。
不过这种气氛总比随时担心会掉脑袋要好得多。
我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跟着一起傻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好巧不巧,我到长安结识的第一个人,是当今圣上。
圣上近年来喜好佛法,对和尚要喜欢一些。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见惯了唯唯诺诺的样子,又见不惯遗世独立的样子,所以对我这样的非典型和尚要更喜欢一些。
小二端了上好的肘子肉,圣上和我把酒言欢。
也不知是第一次沾这么重的荤腥,还是不胜酒力,又或者干脆就是佛祖觉得我太不像话。没聊上几句,我转身便吐。圣上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个场面闻这个味道,愣了一会,思考了一会,挣扎了一会,俯下身子陪我一起吐了起来。
我趁着间歇问:“陛下您怎么也吐了?“
陛下摆摆手,指了指我这边一地的花花绿绿。
我拱了拱手致歉,又赶紧低下头接着呕了起来。
那日之后,圣上认我为御弟,负责唐人佛法教化。
我觉得这个头衔就是他觉得丢人堵我口风的。
不过宫里的生活确实没的说。每日除了要定时给圣上指点一下佛经,就是想办法偷看宫女洗澡。
吃的…唉…
穿的…唉…
用的…唉…
我觉得我之前的十几年简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弥陀佛,是虚度光阴。
但是人一旦安定下来,少了路上的奔波劳苦,日月星辰,就难免会有一些酸腐无用的情绪。
比如……
我就不比如了,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
于是贞观元年,我向圣上请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圣上当时问我要去哪里,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觉得宫里的日子虽然安逸,但是瘫软惯了,怕是就再也跳不出这周遭高高的城墙。
我说,哪里最凶险,哪里才有大道,那也将是我的归宿。
圣上露出一副老怀甚慰的表情,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本通关文牒塞给我。他告诉我,那就去天竺吧,顺便搞搞外交写写传记,替他看一看大唐西域的风土人情。
我醒悟过来,和尚确实是不该进酒肉之肆的,真的会遭报应。
圣上,也就是我的皇兄,给我举行了送别仪式,排场大到连观音都请来了。
大家都忙着趴下给菩萨磕头,连吴老二家的疯狗都老老实实地把肚子贴在了地上。
我仰着脖子看着云彩里的人,看不真切脸,但是胸中总有一股没来由的厌烦。
最后观音说了一些例行程序的话,送我了一件披风,一根拐杖,还有一个化缘用的碗。随意点了些杨枝甘露,飘飘然离开。
一滴露水砸在地上碎成一片渗进土里,周围的人就堆成一个山包。压在底下的人一面哼唧着被压断的肋骨,一面伸长了长着厚厚的白色舌苔的舌头舔着湿濡的土壤。要是有的露水砸下的地方恰好钻出一棵野草,打不碎几颗牙你是吃不到它的。
没有福缘临近宝地的百姓就带着满脸眼泪鼻涕,虔诚地高呼着“菩萨!圣僧!“”菩萨!圣僧!“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世上的人都很蠢,比读不懂佛经的小桃红蠢,也比化不到缘的师父蠢。
我说:“时辰已到,该出发了。“
下了台子,城门处等着两个侍从,一匹白马。
圣上说,路途遥远,凶险重重,带两个武者算作照应,一匹好马替代脚力。
我看着那匹马,好像看到了一个硕大的龙头划拨星河,龙爪边掠过的清风冻成了碎冰屑,晶莹闪亮一片。
我把头贴在它修长的脖颈上,手指掠过柔顺洁白的鬃毛,像是在抚摸飘扬的龙须。
我说:“这哪里是马,这分明是条龙。“
晴朗的长安城忽然就下起雪来。天是蓝的,阳光是刺眼的,巴掌大的雪花片飘悠悠地砸在地上,冰冷的青石板就柔软起来。也有雪落在我的额头上,化成一滩水,顺着眼角流下,我觉得我看起来应该像极了一个悲天悯人的圣人。
我想,有时候马比人要讨喜一些。
我抬起头,那温顺的畜生冲着我直打响鼻,蹄子在地上一磕一磕,漂亮的尾巴在空中抽出鞭花响。他的眼睛温暖的像是…像是…像是…
管他妈的像什么,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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