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的推敲
——古诗修改例话(二)
王传学
以作诗“苦吟”闻名的唐代诗人贾岛,当初在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有一天骑在驴上行路,思得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觉得把“敲”字换成“推”字也可以,反复比较,难定取舍,于是骑在驴上一边吟诵,一边用手作“推”、“敲”的动作,旁边的人见了都觉得奇怪。恰好这时京兆尹(京城长官)韩愈的车马仪仗出门,贾岛只顾作“推”、“敲”手势,不知不觉迎面冲撞了韩愈的车骑队伍,被韩愈手下人拿下送到他面前。韩愈问他为何不知回避,贾岛回答说:“因思得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想‘敲’也可换成‘推’,不好决定,想来想去神思人迷,忘了回避。”韩愈为贾岛认真研究的精神所感动,于是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敲’字好。”说完就邀请贾岛和他并辔而归,共同探讨作诗的道理,并留他住了数日,两人成为好朋友。(见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推敲”故事遂成为文坛佳话流传至今。韩愈和贾岛都是中唐的著名诗人,他们作诗用字严格选择、反复推敲的态度给人们以有益的启示,后人就把写诗作文时斟酌字句、反复考虑称为“推敲”。
不过对这两句诗中究竟是用“敲”字好还是用“推”字好,人们看法并不一致。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就认为用“推”字好。他在《咬文嚼字》一文中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字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如果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惊起了宿鸟,打破了岑寂,也似乎平添了搅扰。
但著名诗词论家周振甫先生却认为用“敲”字好。他在《诗词例话》中说:“就这首诗看,敲的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这个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为僧,法名无本。那他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对于“推”、“敲”之辨,清代王夫之有自己的看法。他在《姜斋诗话》里说:“‘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作他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他强调“因景因情”,“即景会心”,“推”也好,“敲”也好,只要切合当时独特的情景,就会“自然灵妙”。假如诗人已经有了要表达的情意,那么两字中哪个字合于情意,当下就可以决定,用不着反复推求。问题是诗人对所要表达的情意还不明确,所以决不定。朱光潜先生也认为,“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咬文嚼字》)。
鲁迅先生说过,倘要论文,必须顾及全篇。同样,要看一个字用得恰不恰当,也要把这个字放到全句乃至全篇中去看。贾岛的这首《题李凝幽居》全诗是:
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
全诗只是写了诗人走访友人李凝未遇这样一件寻常小事。首联描写了幽居的周围环境,四周并无邻居,一条杂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芜不治的小园,突出了一个“幽”字。颔联写一老僧(或即作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动了池边树上的宿鸟,更显环境幽静。颈联写回归所见:过桥是色彩斑斓的原野,晚风轻拂,云脚飘移,仿佛山石在移动。这一切又都笼罩着一层洁白如银的月色,更显出环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尾联说,我暂时离去,不久当重来,不负共同归隐的约期。前三联是叙事与写景,最后一联点出诗人心中幽情,托出诗的主旨。正是这种幽雅的处所,悠闲自得的情趣,引起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再来看“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从这首诗的题目看,敲的应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而这个僧可能是贾岛自指,如说是指李凝,则与结尾的诗意不合。这样,诗人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再从音节上说,“敲”字较为响亮,正是因为敲门声惊动了树上的宿鸟,或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噪动,或是鸟从窝里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了,这样就使上句“鸟宿池边树”显得真实可信,(不然又何以得知树上有鸟?)又有情趣。诗人抓住了这一瞬即逝的现象,来刻画环境之幽静,响中寓静,有出人意料之胜。倘用“推”字,就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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