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要把那过去的辛酸委屈愤恨蹉跎痛苦快乐……都写出来。我写故我在。否则，我会觉得过去的日子都白过了。我们的生活混沌不清，那些人那些事也混沌不清。我尝试用我的笔写清楚。我不想让过去的永远过去，我要向曹雪芹学习，把它铭刻在石头上。当然，我要尽量排除个人恩怨，用一种即将离开这个俗世的心态来写作。我希望大家可以看到，在刻薄的背后也有宽厚，在嘲弄的背后也有自嘲。用非虚构的纪实的笔法写作，难度压力是难免的。我应该骨气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以及真实的自我。期待大家的交流。读懂了人性，就读懂了教育学。我一直喜欢文学，知道文学就是探讨人性的。后来不小心做了教育，当了教书匠，才知道教育学也是探讨人性的。而人性是最复杂的。我也常常反思自己，配做老师吗？到底要不要做教师？钱理群说，好的教师会经常这么问自己。我算好的教师吗？
意姑娘
晁若愚
在覃山学校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意姑娘。那一年，我29岁，意姑娘16岁。在世俗人看来，我是不道德的。但在这里，我也因此深深地理解了一句话：教育学是人学，理解了人性就理解了教育。
下面这段文字写于四年前，保存日期是2014年10月23日。
十六岁的意
第一次见意是在“学校”的教室里。我当时正坐在学生的矮凳子上看书，忽然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我看见她的宽松柔软的裤子，抬头看去，只看见她的背后有一个长长的麻花辫子。高高的个子。我心想：学校又来了一个女老师？这个女老师气质似乎不错。“你是来这里……”“我是来这里自学的。”哦，原来是学生。“你多大了？”“十六。”我大吃一惊。十六岁，就长得这么高这么成熟？后来，在交往中，依然可以看见她眼神里的单纯，当然还有脸颊边少许的青春痘。这一切说明她正值花季。
在两周多的共同生活学习中，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我有时不敢相信，就在这偏僻穷困的山村，居然出现了一个如此这般的女孩。让我不能不感叹造化的神奇。
她的言谈举止，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但她的一些举动又说明她还未成年。比如，她有时候会跪在地板上，有时候会趴在桌子上。很难说，这是不成熟或者幼稚，因为成年人的一些所谓成熟其实是假的。
她慢慢地说话，慢慢地走路，慢慢地吃饭，所谓的窈窕淑女就是这样吧。她弹钢琴，勾毛线，上网做一些美工兼职，她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
她握着锄头在田里和大家一起干农活，轻轻地锄地，慢慢地锄地，准确地说，不是锄地，而是砸地。我开玩笑道：“你锄地像林黛玉葬花，弱不禁风。”她皱皱眉头说：“嗯……好吧。”其实林黛玉和她的年纪差不多，她们是同龄人。
有一次我说：“你的气质像林黛玉，看上去多愁善感的样子。”她大笑着说：“快别说了。”然后她沉静下来，跟我说起她的烦恼。她说有人说她长相不漂亮。我则鼓励她：“没有啊，你挺漂亮的，我把你的照片发到网上，我的朋友都以为你是女老师，让我抓住机会呢。哈哈。”我又说，一个人的气质比长相更重要。她笑着说，那是因为说这话的人一般长相都不怎么样。我晕！这孩子。
其实林黛玉没有什么不好，多愁善感也是少男少女的通病，尤其是那些不屈服于生活、未被泯灭的人。想想那时候的我，多愁善感得一塌糊涂，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够引导我。我说，多交流就好了。她说，但还是会孤独。是啊，孤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时候想想，生活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去发疯去自杀不成？别太完美，少些幼稚，就好了。生活很多时候就是残缺美，我们得学会欣赏它，不能欣赏那就接受。
她在这里没有同龄人可以沟通，但现在又似乎不想和父母沟通。她搬离了之前的“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她需要私人的空间。她住在教师宿舍。她给大家教勾围巾。她既是学生又是老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师，只不过年龄有些差异。
她有一次对我说：“老师，能陪陪我吗？”我说好啊。她带我去旁边一个小房间，把门关上。我说，为什么关门？她说，那去阳台吧。我们站在阳台上，下面是田野，远处是山峦，夕阳正在西沉。她用胳膊趴在栏杆上说：“老师，你说我可以谈恋爱吗？”她说自己喜欢的男孩在另一个地方。她说，得到一个人就是失去一个人的过程。我想起了我的初恋，说了一些我认为的道理，想办法劝慰她。我还想起了“男女授受不亲”那句鬼话，我知道我也中了这句话的毒。世俗的力量太强大。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她是那么自然那么单纯。
她说她的父母很反对她谈恋爱。我感到惊讶。她的父母在她读初一的时候，把她从北京的一所还不错的体制学校接出来，带她到处游学，现在来到这里的穷山沟沟里。我有些不明白。按说这样的父母应该很开明，怎么禁止女儿谈恋爱呢。哎，要是在古代，十六岁的女孩都可以出嫁了。也许这正是现代人的困惑之一。
谈起人生的话题，我有时候慷慨激昂。她说我too young too naive。我哈哈大笑，反唇相讥：你才这么小就变得这么现实了，真可悲。
从表面上看，她给人冷冷的感觉。似乎有心事，也可能是内向。这也许是一种沉静，像平静的湖水。也许是一种成熟，超乎常人的。她也有活泼可爱的时候，会开玩笑，会说时下流行的词汇。
她像一朵花，默默地盛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十六岁的她是如此美好，让人不忍采摘。如果她有二十来岁，我真想追求她。可惜！
她让我想起我姑姑家的表妹，她们年纪相仿，个子都高高的。
四年来，我还是会不时地想起意姑娘，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快乐的，痛苦的。现在，我不吐不快。
正如四年前的文章所写的，也许是意姑娘在这里找不到同龄人可以沟通，而她发现我身上有些“孩子气”，于是有一段时间和我很亲近。对于我身上的“孩子气”，我不认为那是我不成熟的表现，我讨厌成年人的那种装模作样，我认为那是我童心未泯的表现。我还认为，要做一个好老师，要和孩子打交道，就得有这个孩子气。
意姑娘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或者师长。也许是她的年纪还小，所以她不太考虑周围世俗的眼光。这是她的单纯。那时候刚认识几天，她忽然挡在我的面前，说让我陪陪她。那时候楼上没有人。她带我去一个单独的房间，然后关上门。我说，关门干什么？于是，她说，那去阳台吧。我们站在阳台上聊天。楼下是杨老师和孩子们正在河里提水浇菜。我和她说着话，还是有些压力。我说，我现在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也有压力，你要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她很聪明，一说就明白，她说，那你别往那里想。
一开始见到意姑娘，确实以为是一位女老师，自己可能还有点暗喜。但当知道她还未成年时，便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了。
周末，山里的小镇上有集市。大家都准备去赶集。意姑娘迫不及待地要求我和她先走。我有些不好意思。旁边二十多岁的女老师也表情怪异。我说，等大家一起去嘛。她说，哎呀，不等了。我也不喜欢等别人。索性放下那些顾虑，和她一起去赶集了。一路上，遇见了春江，还有三三老师，她们看见我们俩，表情中都有点怪异。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那时候的我就是走进了他人的地狱之中。当意姑娘再次要求我和她一起回去的时候，我没有答应。而是和三三老师一边说话一边回去了。
意姑娘感受到了什么，她知道我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回来后，她请求我帮她提一些东西。我答应了。到了她们的住处，这是一个农民房，厨房里有很多苍蝇，餐具都盖着。意姑娘拿碗给我们俩盛了两晚刚买的豆花。我们俩坐在墙边的小竹椅上吃豆花。意姑娘说，晁老师，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吗？我说，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又说，怎么，你要给我介绍吗？她说，是啊，我正想给你介绍一个姐姐呢……她说这个姐姐是她在大理的时候认识的，和她一样喜欢钩编、读书。我说好啊。
但可能是意姑娘没有问清楚，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怪不得我发了信息人家不回复，使得我很生气。意姑娘又过来道歉，安慰我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女孩多得是。
大约两周后，经过一些交往，我们渐渐熟悉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喜欢上了意姑娘。可能是因为那天楼下的钢琴声。
那是一个周末，我正坐在三楼看书。忽然哪里响起了钢琴声。我以为有人在放音乐。因为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怎么会有人弹钢琴呢？但这钢琴声是如此真切，还有一些地方是弹错了重弹。我听到这是从楼下传来的。我被美妙的钢琴声吸引过去。下楼一看，原来是意姑娘在弹钢琴。原来门口那块简陋的布下面盖的是钢琴啊！上面还放了很多杂物，包括锄头。
我站在旁边听意姑娘谈钢琴。忽然又想起别人的眼光，他人的地狱。我开始痛苦纠结。离开不是，站在那里也不是。我没话找话，听你谈钢琴。意姑娘一笑，说，别啊，山力山大。我看着意姑娘端正地坐在那里，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落。我拿出手机，悄悄做了录音。后来，当我们分开了，离开了覃山，我才知道她当时弹奏的音乐名字叫做《穿越时空的思念》。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不过那时候，意姑娘思念的是那个男孩。我思念的是意姑娘。每当这首音乐响起，我就想起覃山的往事。我感伤不已，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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