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省三方联合侦破小组的最后一个战役拘捕罪犯的工作,很快就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二秃子、三赖子和其他罪犯相继捉拿归案。只有陈股长和石小莉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公羊维单枪匹马去查寻她哥哥的踪迹去了。他们两个几天来夜以继日地奔波,终于在飞虹市咬住了苏覃。在一条小胡同口的烟摊边,石小莉在即将拐进胡同口的苏覃身后突然大喊一声苏覃的名字。由于条件反射和苏覃的无准备,使他突然站住脚回过头来。陈股长正在人群的拥挤中担心目标消失,正好石小莉的一声呼喊给他赢得了瞬间的时间。他一个箭步跃过去,一把揪住了慌乱中转身欲窜的苏覃。苏覃猛地身子向下一蹲,就地一个转体,当他转到与陈股长迎面的时候,突然一个猛虎掏心腾地站了起来。陈股长被这突然的一击,不由自主地急忙用手捂住胸口向后跌倒下去。人们哗地一下让了开来。石小莉扒开人群紧赶几步一下子扑到苏覃身后,用手枪砰地一声顶住了他的后脑勺,随即大喝一声:“别动,动我就打死你。”
“小莉。”苏覃一边用颤抖的声音乞求着,一边试图转过身来,“不要相信别人的乱猜疑,反正一时我也给你解释不清,你快放我走吧,看在咱们初恋的份上,看在我一直爱着你……”
散开的人群又哗地一下子把石小莉和苏覃围在了中间,但仅仅是为了好奇。陈股长看到小莉用枪口顶住了苏覃,狠不得一下子跳到他们跟前以结束这场辛苦了几天的战斗。可是就隔着这几米远的距离,他怎么也跨不过这堵无知的人墙。苏覃利用麻痹以期逃脱的企图当然欺骗不了石小莉,反而激怒了她,使她骤然想起她在太行山丛林中那场耻辱与痛苦的遭遇。它终究使这个年轻的少女过分悲伤。复杂的情绪使她的手颤抖起来,她用拇指打开保险,食指压住了扳机。
“小莉,留活的。”陈股长在离石小莉只有两米之遥的地方惊叫着。石小莉突然觉得像有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样猛地移开了食指。她打了一个寒禁,心里一阵后怕,多危险呵,只差一点就坏了事了。狡猾的苏覃不失时机地猛然飞起右拳,石小莉的手枪一下子就飞出了人圈。苏覃拔腿就跑,可是他晚了零点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后腰已经被石小莉拼命地抱住了。苏覃怎么也挣不开石小莉的手,他扭过身来,在石小莉的鼻子上狠狠地就是一拳,血立即从石小莉的鼻腔里冒了出来。苏覃闪电般地又向石小莉的胸口砸去一拳。石小莉轻轻地哼了一声,脸色变得刷白,她没有吭气,只是死死地抱住苏覃不放,她紧咬嘴唇,圆瞪着愤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苏覃那张扭曲的脸。
“顶住,我就来。”陈股长的上身已经倾斜着挤进了人圈,他大声鼓励着石小莉。
苏覃扫一眼向他冲过来的陈股长,心里一横从袖筒里甩出一把牛耳尖刀,猛地捅进了石小莉的胸脯。石小莉浑身震动了一下松开了双手。苏覃用力一扒拉就把石小莉扔到了冲过来的陈股长的怀里。人群啊地一声乱作一团向不同的方向奔跑着拥挤着。
“啊,小莉!”陈股长一声惊叫,但他立即丢开揽在怀里的石小莉向逃窜中的苏覃猛追过去。他把手里的手枪举起来,毫不犹豫地张开了机头。可是他又不得不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苏覃已经窜到了慌乱的人群中,他不能冒这个险了。陈股长犹豫了一下立即收住脚步,放弃了追赶苏覃的良好时机。他回过身来向满脸浑身都是鲜血的石小莉奔过去。他刚刚跨到石小莉身边,石小莉就倒了下去。他急忙抱起石小莉向驶过来的一辆公共汽车迎上去,他紧跑几步叉开双脚像一尊铁铸金刚一样站在了汽车前面。
“干什么,干什么,你找……”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训斥着。当他看到车前站着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可怕的血人时,他立即打住了下面的话,脸上显出了惊异的神情。
“同志,快,开医院,先救人。”陈股长抱着昏迷中的石小莉就向车门奔过去。可是车门并没有向他打开。当他再次转身要与司机讲话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向前启动了。他焦急地一边追一边喊叫着:“同志,救人要紧啊!”
“对不起,我的车不是救护车。”司机探出头来甩出一句不冷不热,只有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但却不应该是在伟大的中华儿女的口中能讲出的话来。陈股长脑子轰地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赶快叉开双腿,但他这次叉开双腿却是为了极力地站稳双脚,不使自己倒下去。他用一只手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地抱着石小莉,另一只手慢慢地举起了手枪,他的手毫无颤抖地压下了枪机。行进中的公共汽车在一声清脆的枪声中来了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陈股长就这样一只手抱着石小莉,一只手掂着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跨上了司机为他打开的车门。
“开医院。”陈股长把散发着火药味的手枪指向已经半傻的司机。
“唉,我开,我开,可是车的后胎爆了……”司机用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说着,两只惊恐的眼睛直盯着陈股长的手枪。
“开,不开我就打死你。”陈股长从牙缝里甩出了一句他真地准备履行的诺言。车上的乘客鸦雀无声地都挤到了在这个车厢里能最大限度地远离这个抱着血人举着手枪的人的地方。
公共汽车转动着一个瘪了的后轮胎在飞虹市的街道上,在向市人民医院去的柏油马路上像打摆子一样行进着。
在北京的仙山碧水,曲径回廊,景色似绣,游人如织的颐和园里,一位身材壮实,打扮入时的姑娘,手腕上挂着一个虽然显得略大但却秀美的钱包,不时地向后甩一下披肩长发,顾盼流眄却缄默不语。她紧紧地挽着公羊康的胳膊来到万寿山下的游艇出租处,跳上一条小船,划动木浆向平静的湖心荡去。他们穿插在湖面上众多的游船中间,拐弯抹角,穿过十七孔桥,撇开湖心亭径直向昆明湖的西侧,一般游艇不愿光顾的方向划去。湖面上越来越清静,在多云转阴的灰暗天气下,他们进入了一个自由王国。
“你怪模怪样地干什么。”公羊康用眼睛斜了一下同船的女郎,露出十分厌恶的神色。
“老兄,你有所不知,兄弟这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苏覃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占据着那么一个好地位就老老实实待着,少不了你花的就行了,何必出这些洋相,还搞什么男扮女装。”公羊康把船桨扔到船上燃着一颗香烟。
“问题是待不下去了啊。”苏覃把挂在肩上的钱包向怀里按一按,“要不我还会把你请到这里来,有什么话不能在四面八方小店里说呢。”
“怎么啦。”公羊康盯住苏覃。
“露馅了,这次差点把命搭上。”苏覃很平静地向公羊康伸过一只手去,公羊康把烟盒递给他。
“那你打算……”公羊康严肃地把头转向苏覃。
“出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苏覃果断地说。
“怎么个出法?”公羊康心里一惊。
“劫机。”苏覃用试探的目光盯住公羊康。
“啊!”公羊康打了个冷战,“苏覃兄弟,我给你结交一回可没亏待过你啊,我只希望你多给我几个遣返的女人,只希望人家把我抓起来了你通融一下给放了,你若有难处帮不了忙也就算了,可不能拿我的小命过家家啊。”
“我想让你做我这次壮举的助手。”
“苏覃兄弟,你还是饶了我吧,你为什么要拿我垫背呢,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我根本就不想出国,实话告诉你吧,我总忘不了我年轻时的那个恋人,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暗暗地找,只要能见到她,我就洗手不干了,钱么,几辈子也花不完,只要她愿意,我就和她过个安稳日子算了。”公羊康颇有几分感慨地说。
“噢,你还忘不了那个把你耍了的商女啊?”苏覃冷笑起来,“还要那破货干什么啊,儿女情长成不了大器。苏覃我作为朋友奉劝你老兄斩情丝,拿出你贩卖女人的男子汉气魄来,到国外,姑娘我给你包了,保证你洞房夜夜换新娘,还都是没有开过包的。”
“不,不,不。”公羊康赶忙伸出一只手摇着,“这几年我玩过的女人也不计其数了,没有什么意思,我都看透了,还是找我的商女回家过个安稳日子。”
“你敢断定她会爱你?”
“那时是因为我口袋里没有票子她把我给蹬了,如今我已是……”
“嗨,还不是那三十万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苏覃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
“啊。”公羊康心里打了个咯噔,“你……”
“公羊兄,你就给我一句话,干,还是不干。”苏覃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公羊康。
“我不是那个材料。”
“打着鸭子上架也得上。”苏覃胸有成竹地说,“你在各地几十个点上的存款我全帮你支出来了,一共三十万,没有错吧。”
“你,你,你。”公羊康气得打起了哆嗦,“在什么地方?”
“这你放心,万无一失,一部分已兑换成了外币,剩下的到国外再说,足够你办个小企业的了。”
“我不干。”公羊康突然大吼一声跳了起来,小船在他的脚下猛烈地摇晃着,“把钱还给我。”
“在北京上飞机比任何地方都安全。”苏覃并不去理会公羊康发疯似地抗议。
“我不干,不等你上飞机就完蛋了。”
“现在人家正在到处抓你,不走,马上就完蛋,劫机安全有我呢,就连武器都是特制的,完全没有金属成份,他就是有肏天的本事,有二十五世纪的先进仪器也发现不了。”
“把钱给我。”公羊康突然嗖地一下从小船上拣起船桨举了起来,“不然我就打死你。”
“我有这个。”苏覃慢悠悠地打开怀里的钱包,冷不防抽出一支小手枪来,在公羊康的腿上猛戳了一下。公羊康打了一个寒战。
“坐下。”苏覃又用手枪在公羊康的腿上狠狠地顶了一下。公羊康慢慢地放下了举起来的船桨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从现在开始到劫机成功,你要是有任何一点违背我意愿的举动我就打死你。”苏覃凶狠地把枪口又戳到了公羊康的太阳穴上。“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夫人苏小姐,你就是我的丈夫李光明先生,南洋石油开发公司的董事,旅居新加坡的华人,一切护照手续齐全,记住了没有?”
“啊,噢,记住了,记住了。”公羊康强笑着,“可是你这样用枪老顶着我的太阳穴,教人家看着哪里像什么两口子呢,你看,那边划船的姑娘就一直看我们呢。”
苏覃心里一震,赶快抽回手枪转身向湖面上看去。湖面上哪里有什么姑娘划的小船啊,他的心猛地一提,不好,上这家伙的当了,急忙举枪转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公羊康两手抓住船沿,使尽全身的力气向苏覃的后腰蹬去。苏覃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四脚舞拃着插进了水里。公羊康翻身拿起船桨就急急地划了起来。小船下面的水里翻了几个浪花,苏覃钻出水面猛游几下伸手抓住了刚调过头的船舷。公羊康举起船桨就向扒在船舷上的手上打去,苏覃惊叫一声撒开了手,公羊康又急忙把船桨伸进水里划了起来。突然,小船急剧地倾斜起来,苏覃又抓住了船沿拼命地向船上爬着。公羊康一边赶忙用脚踏住船的另一侧以防翻船,一边举起船桨狠狠地打下去。苏覃的手指节上汩汩地流出了血注,但他怎么也不放开船沿。公羊康心里突然一阵亮堂,他迅速地举起船浆狠狠地,准确无误地砸在了露在水面上披着一头动人的女人长发的脑袋上。抓住船沿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向公羊康瞪着两只凶狠可怕的眼睛的脑袋拖着乌黑迷人的长发渐渐地沉下水面。几个不起眼的水泡泛过之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公羊康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抡起船桨猛地划起小船向十七孔桥那边窜去。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湖面,他完全相信那里是平静的。
这时候,天空压下了浓重的乌云,细而密的雨点均匀地撒向一面玉鉴琼田,厾起万朵水花,沿出鳞鳞清波。
斗转星移,日月流逝,时光老人周而复始地又将一个严寒的冬天差遣到了人间,小辛庄安然地披上了银色的冬装。凤芳在悲惨的命运把她推到赵希圣的怀里以后,在意外的满足中渡过了辛劳然而却是幸福的一年有余的时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在整个小辛庄留下了贤惠的名声,她与赵希圣在年龄上相差二十岁的老少配,成为小辛庄公认的美满家庭,夫妻和睦相处的楷模。
赵希圣正在家里忙着做饭,门开了,一股冷风立即灌了进来。他微笑着回过头,他的第六感官准确无误地告诉他,小凤芳,他可爱的妻子回来了。
“看看,把你冻得。”赵希圣赶忙上前接过凤芳手里的小包。
“没事儿。”凤芳向他甜甜地一笑,用手在背后闭上房门。小屋里好像刹那间就温暖了许多。
“我说我去么,这么冷的天到集上要走好几里地呢。”赵希圣爱怜地看一眼妻子,赶忙冲一碗红糖水递到凤芳手里。
“你去办不了么,我总觉得就要到时候了,到时候用得着的东西都得准备,咱又没有老人替咱操心。”凤芳接过红糖水心里热乎乎地,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过她呢,“你总把我当孩子。”
“快喝吧,趁热。”赵希圣看一眼妻子那隆起的肚皮,一股甜滋滋的潮水从他心田里流过,“电报发了吧?”
“发了。”凤芳坐到床边,她手里捧着热烫烫的糠水碗,温顺地由丈夫为她摘去头巾,“要教我说就不发了,有你就行了,可你偏要我发。”
“唉,你憨着呢,你母亲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你坐月子就让她来照护几天,终究比我懂得多,再说,也让她来看看咱们过的这个小康日月,我想她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
凤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用手里的汤匙轻轻地搅着碗里的红糖水:“你看你放这么多糖干啥,都化不了了,我不想喝这么多,你喝几口吧。”
赵希圣接住凤芳送到他胸前的碗,扎下头浅浅地喝了一口就把碗送回到凤芳的手里。凤芳也不再推让,接过碗就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喝起来。凤芳低下头,两滴眼泪悄悄地跳进了碗里,她感到浑身暖烘烘地,她慢慢地从汤匙边往嘴里吸着滚烫甜蜜的红糖水,就像一位入神的品酒师那样精心品尝着人生的甜蜜。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凤芳在丈夫的执拗下一点睡意也没有地躺在床上,干等着赵希圣做好早饭后才起身下了床。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热毛巾刚擦了一把脸,赵希圣就把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端到了她的面前。
“你老这样我可受不了。”凤芳用说是怪嗔倒不如说是感激的声音说。
“为了咱们的孩子么。”赵希圣尽管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但他仍有几分童心。“以后你伺候我的时候多着呢。”
“你就会做鸡蛋挂面。”凤芳这个山村里长大的姑娘不会用语言来表示感激的心情,于是就嘣出了这么一句好像是怪丈夫不会做饭的话来,其实她是在端起这碗鸡蛋挂面的时候立即就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她第一次跨进这个家门时赵希圣所给予她的人间真情,那时也有这样的一碗滚烫的鸡蛋挂面。
“快吃吧,吃了咱好赶路。”赵希圣说着也为自己盛了一碗挂面,“到车站那么远,你是走过的。”
“你说我妈她会来么。”
“肯定会来的,电报上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今天十点钟到么。”
凤芳没有吭气,低下头吃起饭来。赵希圣看着凤芳,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来:“真不该让你再跑到车站去,虽说我不认识她,可我还会问么,你说呢,要不你不要去了。”
“吃饭吧,我不去,我妈那个脾气就是到了门口也不会进来的。”凤芳微笑着说。她瞥一眼赵希圣,赵希圣苦笑了一下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起面条来。
辛庄车站是一个非常小的车站,过往的客车在这里仅仅停留一分钟,再加上严冬时节旅客稀少,凤芳一眼就看到了从车厢门口走下脚踏板的母亲,一股辛酸突然间就涌上了她的心头,鼻子一酸泪水立即就模糊了双眼。凤芳一下子扑过去扑在妈妈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就哽咽起来。母亲心里好像也不是滋味,她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不过她到底是母亲,终究没有使眼眶里的泪珠滚出来。她用十分生硬的声音说:“好啦,都这么大闺女啦,也不怕别人笑话。”
凤芳抬起头来用泪眼看着母亲,她止不住地哽咽着,她是不怕别人笑话的,在安窝窝被刘柱捆起来扛回家去的时候没有挡住别人笑话,在菅草滩光着身子往外跑的时候顾不了别人笑话,现在在妈妈面前哭几声还怕谁笑话呢。
“妈,这就是他。”凤芳回头把一直愣在身边的,一言不发的丈夫介绍给母亲。
“啊,”母亲惊愕地瞪起眼睛打量着赵希圣,她的身体在一片寒气中慢慢地抖擞了起来,“你……”
“你……”一直在朦胧中的赵希圣也只叫出了一个你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涌出喉咙。但他再也无法怀疑站在面前的丈母娘不就是二十年前为保卫红色政权而抛弃自己的苗苗么,可是这两个字哪里能在这种场合下喊出口呢。他也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妈!”凤芳看见母亲眨眼间跃然脸上的惊异表情,心想,母亲一定是因为这个女婿与她想象中,特别是年龄上的差距太大的缘故,“他,他是比我大了几岁,可是,他是个好人。”
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请求母亲谅解的语气。
“好,好,好,他是个好人。”母亲用生硬的声音重复着。
“凤芳,”赵希圣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塞到凤芳手里,“你去那边先给我买盒烟,去吧。”
凤芳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母亲就接过钱包向一个小烟摊走去。
“你……”赵希圣抓住这有限的时间抢先开了口,“噢,我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离开咱们的家乡红太阳村到小辛庄来的,我,我主要的是,想换一下环境,忘掉过去。”
赵希圣一直看着苗苗,这个在二十年前背叛了自己的人,但她却一言不发。赵希圣不得不再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她还是不吭气,一直用冷漠的眼睛无目标地盯着前方。
“听说,你后来……”赵希圣试探着。但她仍然没有回声。
“有人说你走的时候,怀着孩子是真的么?”
她的身体颤栗了一下。
“那个孩子是我的吗?”赵希圣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着。但她仍然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站台上,不回答赵希圣的问话,也不看他一眼。
“那个孩子呢,现在在哪里?”赵希圣的声音里带着痛苦而迷乱的情调。她仍然是不动也不吭气。
“给你的烟,这是这个小摊上最好的了。”凤芳拿着两盒香烟急急地走回来,“看把你们两个都冻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快回家吧。”
赵希圣和苗苗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妈,”凤芳轻轻地推了一把母亲,“有话到家再说么。”
母亲慢慢地回过头来,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一样一直盯着凤芳的脸,她过了好半天才用生硬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低声说:“我总算见到你了,我,就不到你家里去了。”
“妈,这么远都来了,还能不进家门。”凤芳伤心起来,“妈,咱们走吧。”
“家里忙,离不开。”
“那就少住两天么,”凤芳突然回过身来埋怨丈夫道,“你也说句话么。”
赵希圣移动了一下脚步把脸转向别处,这时候正好有一列西去的客车进了站台。
“正好我坐这趟车回去。”母亲斩钉截铁的语气里,暗示着女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是我给你拿的几个鸡蛋,都是咱家的鸡下的。”
凤芳这时才注意到母亲手里提着个小竹篮,她赶快接过来塞到赵希圣的手里。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她就要踏上刚刚停稳的列车车厢门口的踏板了。她紧叫一声妈就飞跑到妈妈身边,母亲收住脚回过头来看着女儿。
“妈,你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女儿我知道你的脾气,强留也没有用,你不用操心我,他的确是个好人。”凤芳从头上取下赵希圣为她买的羊毛围巾含着泪披在了母亲的头上轻轻地系好。
“你回去吧,挺冷的。”母亲等女儿为她系好头巾就扭头快步踏上了火车。凤芳在车下透过结了冰的车窗极力搜寻着母亲,可是她没有找到,车窗里满是影影绰绰的人影,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从灰暗的天空撒了下来。凤芳心疼地看一眼丈夫,伸过手去要接他手中的小竹篮,赵希圣没有争执就递给了她。
“我妈就是那种人,你不要生气,她走了还好呢,就我们俩,什么事也能办成。”凤芳安慰着丈夫,“咱们走吧,看把你冻得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把帽耳朵放下来。”
赵希圣没有吭气,他从头上摘下帽子戴在了凤芳的头上,轻轻地为她放下帽耳朵系在下巴下面。
“你,你会冻坏的。”凤芳不愿意戴丈夫的帽子,可是她还是没有拒绝,她知道争执也没有用。
“不怕,我结实,咱们走吧。”赵希圣从凤芳手里掂过小竹篮,扶着挺着个大肚子的凤芳走出辛庄小站,踏着路上软绵绵的积雪向他们的小辛庄,向他们那个温暖的家里走去。
辛庄车站的一遭使挺着个大肚子的凤芳感到十分困乏。她对不远千里来到家门而不入的母亲并不觉得怎么难过,母亲那不同于一般人的脾气她早就习惯了,只是看着丈夫那愁眉不展的样子有些揪心。她安慰了他几句就上床倒头步入了酣国梦乡。
赵希圣静静地坐在床边,他心里乱极了。当他年逾四十才建立起一个梦寐以求的家庭,才真正品尝到人生甘甜的时候,当他刚刚开始谱写新的乐章,陶醉于田园生活的时候,竟然又蹦出个苗苗来。这个苗苗豁害得他苦了几十年,正在他渐渐地把她从痛苦的记忆中抹去的时候,她又突然出现了,而且是以凤芳母亲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出现的,她无可挽回地给他带来了永难消逝的阴影,给这个小康人家带来致命的,简直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冲击。赵希圣怀抱着疑团百思不得其解。苗苗不进他的家门,他完全能够理解,可是他的问话她为什么一句也没有回答呢,难道仅仅是有气或者问心有愧。二十年前她弃他而去的时候怀的那孩子哪里去了呢。从时间上来说,她当年怀的那个孩子应该是他赵希圣的。突然,赵希圣的脑子里轰地一下就像爆炸了一个重型炸弹一样,震得他浑身发抖。他猛然间想起凤芳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的话来,难道她……赵希圣猛地伏下身去,在离凤芳的脸只有二十多公分的地方瞪着两只大眼仔细地打量起来。他的眼睛一阵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总觉得凤芳太像苗苗了。那眼睛,那鼻子,那耳朵,一切的一切,除了一颗心以外,全都像她的母亲。凤芳在睡梦中喃喃了一句呓语把手伸到了被子外面,脸 上露出了坦然的微笑。赵希圣闭上两只昏愦的眼睛抓住妻子的手轻轻地把它塞进被窝,给她掖好被子。赵希圣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身子一歪就摔倒在酣睡着的凤芳身边。
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晨,室外瑞雪的反光通过窗户把赵希圣那个温暖的小家映照得白亮白亮。凤芳从睡梦中醒来,顿觉一阵轻松,昨天从车站带回来的困乏已经毫无踪迹了。她侧转身,把手伸出被窝放在了凉冰冰的被子上。她心里一震,不对,丈夫怎么没有睡在自己身边这个固定的位置上呢。她惊异地坐起身来,被子还是昨晚睡觉时她为他摊开的原样。猛然间,凤芳发现在她身边的被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个存款折,这是她和赵希圣一年多来辛苦劳动积攒下来的一千多块钱。在存折上面放着一摞由十块到毛毛分分的现款,这大概是他们家所拥有的全部货币资本了。凤芳疑惑地抬起头来,在这个温暖而光亮,但却黯然的小屋里四下搜寻着。突然,她啊地一声惊叫,连衣服鞋子也来不及穿就扑下床去,扑到门后,一把抱住从房梁上悬下来的,早已冰凉僵硬的赵希圣。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喊声没有从高度压抑的喉咙里冲出来,她就软绵绵地顺着赵希圣的尸体滑落瘫软在地下昏死了过去。赵希圣那具僵硬的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在悬梁的绳索下面毫无知觉地,慢慢地晃悠着。似乎他是在对倾心钟情与寄托于他的姑娘,做着真诚的祈祷与忏悔,对为他的意外的不辞而别而悲恸昏厥在他的脚下的凤芳做着人生纯洁而高尚的安慰与祝愿。但是这一切即使真地存在,凤芳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她好无反应地瘫卧在地下,暂时地忘记了人生的悲痛与欢乐,忘记了大自然的严寒,也忘记了生活对于她的严酷与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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