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中,一个眼神迷离满面忧郁的大男孩。平时在厂里,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他非常得沉默。然而,有时候越是没有声音的人越能让别人注意到。他不像小刘那样四处海聊,他只是静静地和人打着礼貌的招呼,然后是你和他搭讪他才赏脸与你应几句,脸上带着微微地笑。他不像小刘那样满脸神采奕奕,虽然他总是很自信满满地甩着胳膊,或者两臂交叉地放在胸前、骑车时都会这样的姿势,但是他并不让人远离,人们只是喜欢他这样近似乎豪放的架势阿中走起路来步履轻盈,目光平视前方,让人觉得他是个孤独者,也让人有一种不可随意靠近的距离感。人们想和他聊天,可就像是怕碰坏了厂里的玻璃片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阿中我进厂的第二天,就被要求必须每天早上参加小组的早会,我就和一群男人站到了一个队伍。早会我从来不听,我只是在认面孔,在观察面孔。在一群男人中只有我一个女人,没有谁能和我比美,所以我是最漂亮的,而那一群男人则是有得比的,我一眼就瞄到了小刘和阿中是算长相周正的,再瞄就发现了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等到早会结束,我就想认识他们了。小刘很快和我成了朋友。而与阿中的真正称兄道弟还是从这次聚会开始的。
阿中的表达力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木讷,他有着丰富的语言,他还有着像我猜测到的那种忧郁而深沉的情感。如果说小刘像个小说家,那阿中他就像个诗人。
阿中的工作是每天把放着丝印玻璃的架车从丝印工段推到我们钢化工段。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来来回回着,就像是穿梭在陌生的人流。他的神情让我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自己也不认为这个世界是他的,也许有点凄迷与惘然,但他并不愤恨什么。他可能和我一样地渴望一个知已。他不会像小刘那样错误地认定自己的情感属性。当他和我们淡起他的先人们的家史时,我更加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得到期然的幸福的男孩。他们是谢灵运的后裔。祖辈的诗情被继承下来,祖辈那诗人的不羈到他身上已被世事炼化成忧郁。不知因了什么因,阿中不能做一个真正的诗人或者走在一条通往诗人之群的路。他应该尽着自己的诗情与才情徜徉在诗境,而他却和那些讨生活的人一样流着血汗挣钞票。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困住?难道现在这样的状态是必须的一种生活手段吗?我很理解生活的难,同时我也很不愿意看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与他的精神世界不一致。可是反观我自己,我不也是和他们在一起了吗?或许阿中也是和我一样地只是选择了一个流浪中的栖息点,如果你想真正体验流浪做一个浪人,那么生活在最底层的流泪流汗流血里才觉得最极致。他或许和我一样是在寻找着什么,在积累着什么。
阿中昏黄的灯光映照到阿中的脸上,他的眼里闪烁着光点,我想是他得到了一种友情的滋润。我们让他有了畅所欲言的痛快,我们理解他的心灵。
“有一次,那时我在广州,我出了我们的厂门忽然不知道要去哪儿,我就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带我去车站。车站人多,我看到人潮涌动,我的心里就会萌生出一种希望,一种在茫茫人海中忽然会有一个与我心灵相通的身影向我走来的希望,这种希望让我觉得生活的孤独是有必要的有意义的。所以当我把眼光投向人流的时候,我的内心既是孤寂的又是满怀憧憬的。我坐在车里,窗外灯光如繁星照亮城市的夜,无论多么繁华喧嚣的城市一到了夜晚都是安宁的,离开了光明的喧闹似乎只是在向黑暗作一种抗议与挣扎。一切景致不断向后退去,即使你目光追随也跟不上它们的流逝,就像是怎么也抓不住时间的流。车上的广播里放出张学友的歌,《一路上有你》,那种带有点凄凉的歌声催化了我的飘渺感,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仿佛能听到它们在哗哗地如雨向大地倾诉。”听阿中说这段话,想象中会有一个温柔善感如女人的形象,然而他是男人。我看着他举起酒杯时,他向空中大吐烟圈时,他的男人的性感就会优美地流露出来,那股男人的坚硬与坚强依然存在。我想,柔弱的只是他给人的错觉,他还是个刚强的男人。
“生活中并不需要眼泪,但眼泪需要为生活流淌。来,再干一杯,为了我们能如此相交!……你们对魏晋时期的地理了解吗?……
阿中的问题难倒了我们,对历史我们是浅薄的。阿中的肚子里装满了历史,他也很善于描绘历史。他和小刘一样每天都看书,看《资治通鉴》看《史记》看《中国通史》等等。和他们在一起,你还是能感觉到人生中的无奈的孤独,但是你不会感到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都是无知的、无聊的,他们的精神很充实,之所以会有彷徨,那是因为他们对生活有着超乎物质上的更高的期待。我理解他们,同情他们,也喜欢他们还有追求的精神家园。
当时光如水流淌,我并不惋惜,我总希望自己能从容淡定地随着时光的波轻轻荡漾,就像波上的浮萍。而那些动人动情的美好时刻就在回忆里起起伏伏,如我在时光之流……
辞职前一段时间里,我的心里装着不舍,我很确定我离开以后我和厂里的朋友将从此断绝。于是,我想为友谊多作一些挽留。我找阿中借书看,有时会问他一些历史问题。我想增加我们的交流来迫使我们对友谊能看得很重,以致不会彼此丢失。阿中没有多说过什么,我们还是说着有限的话,淡淡地聊天。我说我要走了,阿中微笑着说:“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留的地方,我们都会走的。”他没有说保持联系,也没有祝愿我的话。我走了,像我没有认识过他一样地走了。我们的分别只是湖上刮来的一阵风,我离开的身影不过是被风吹远的一粒浮萍,那一刻,只有庆幸相逢,坦然相别,期待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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