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左右,孩子们都会沮丧:他们开始体会到什么是时间。天有些暗了,头顶的云彩也快看不见了,无论如何都该回家了,他们得乖乖的,还有撒些小慌。
19世纪初的欧洲曾有这样一群不具名且缄默的人——他们分散在欧洲各处,抬眼仰望天空,用心且崇敬地观察着云彩;他们热爱云彩,带着一种心无旁骛的虔诚。英国人卢克·霍华德便是其中之一。
云在从前只是一些象征——是神高兴或发怒的象征,是天气反复无常的象征、好坏的先兆。但云也仅是个象征,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人们并不了解云。卢克·霍华德认为要了解云,就应该从云的本体进行观察,将它们当做一个单纯的研究对象。简言之,要热爱云。事实上,从古至今,他还是第一个做这些事的人,第一个如此用心观察云彩的人。他认为可以证实云彩是由单一物质构成的,这种物质又不断变换,换言之所有的云都是由另一朵云变换而来。
卢克·霍华德开始给云彩命名:什么是积云、层云、卷云和积雨云。他所提出的三大基本云型已被人们接受。比如一些云看上去伸展于其他云朵之外,如同猫的抓痕或马的鬃毛一般,这些几近透明的平行或交错纤维状的云朵,他用拉丁文将其命名为“卷云”。
卷云还有些密实的云彩仿佛堆积于天边,阳光从这团团云朵中透出,他也用拉丁文将这些云团命名为“积云”。
积云还有经常出现的连成大片的薄云,这种铺天盖地的细云被称之为雾,实际上也是种不定型的云彩,卢克·霍华德将其命名为“层云”。
层云为了使这些概念更加完整,他还补充了一些复合型名字,如积雨云,即含有雨的云彩,诸如此类还有层积云等。
很快,卢克·霍华德便出了一本相关的小册子,名字却严谨得有些无趣:《关于云的变化》。这是本很薄的小册子,内附铅笔绘制的云朵插图,手法有些生涩但很清楚。这无疑是年轻的霍华德迈向成功的标志:英国的科学团体开始使用他创造的术语。但随着一年年时间的过去,这些概念虽然传遍世界,人们都在使用它,却已很少有人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些名称。其实,许多创造发明在为人类造福的同时,它们的创造者往往都被人们忘记了。如果不是卢克·霍华德自己筹划了广告,并由一位有声望的合伙人及一位有能力的女士高调将之推出,他也会落得和其他发明者一样吧。
1821年,一位欧洲著名人物十分欣赏卢克·霍华德,他就是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821年倒数第二天的晚上,歌德注意力被报纸上的一场争论所吸引,这场争论发生在高级气象学专家及初入此行的一些学者之间:
清早的时候有小风雪;之后一直是中午西北风吹散了层云,然而下午这些云却在夹有小冰雹的雨中坚持下来;夜晚很是美丽,但也很冷,除了卷云之外大部分云已消失了。
歌德立刻给他的伦敦的一位联络人写信,他写道:像卢克·霍华德这么杰出的人一定会在英国国家科学院中占有一席之地。歌德的这位朋友就是克里斯蒂安·修内特,在英国首都任职的一位德国外交官。歌德还要求他马上去打听一下,但这位修内特很快就泄了气: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卢克·霍华德。只有一个教徒碰巧认识一个卢克·霍华德,但是这个卢克·霍华德从未对云这种美丽却毫无意义的东西产生过兴趣。
另一边,在《关于云的变化》发表十七年后,卢克·霍华德收到了一封饰有花纹的信,这封信来自尊敬的领事克里斯蒂安·修内特,语气礼貌而恳切,他在信里提到大名鼎鼎的歌德先生很久之前便很欣赏卢克·霍华德,十分想要认识他,希望发表一篇文章来赞美他。卢克·霍华德将这封信读了读,又仔细地检查了邮票,然后采取了唯一一个他认为合理的行动:撕碎了那封来自所谓的修内特领事的信,对这个荒诞的玩笑一笑置之,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起过。
六个月后,卢克·霍华德收到了一些歌德写的赞美诗,他的朋友也向他证实《关于云的变化》已被翻译成德文,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的耽搁感到十分惭愧而懊悔,最后欣然接受了歌德的邀请。
那么卢克·霍华德后来与歌德见面了吗?可能。卢克·霍华德1816年在欧洲有过唯一的一次短暂停留,那是一次宗教救助活动,根据歌德的一些亲笔信和霍华德在此期间写的一些手稿,由此得出了这样一种可能。至于可能性是否成真,遗憾的是,他们两人都从未曾谈到过。
1816年,卢克·霍华德在两个教徒朋友的陪伴下,沿莱茵河来到了瑞士的沙夫豪森地区。清晨,卢克·霍华德独自从南城门走到一条通往瀑布的路上,在瀑布上游130米处一座桥跨越莱茵河两岸,霍华德倚在黑色的石桥栏上观察:在他面前水汽折射出一片彩虹,莱茵河仿佛消失在其中。他走过那座桥来到河的东岸,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至瀑布低处,看到峭壁上有一道人工修造的木护栏,潮湿的空气让这些木桩膨胀而更紧实,只要再向前一步,他便要落入这八十多米深的河流中了。
这时旁边左手方向走来了一群人,他们的行为让他感到有些不理解。在那些衣着考究的年轻女人面前,那些男人昂首挺胸好像骄傲的公鸡般炫耀着自己,他们佯装附身去探看瀑布深谷,以此不时引起女伴的惊声尖叫。众多的仆人则撑着油纸大伞保护着他们。但这群人很快便厌倦了这里,开始按原路返回。只有霍华德突然发现在右边离他约二十步的地方,有个老人扶着木护栏身子探向瀑布。那个年代还未出现照相机这种玩意儿,霍华德便用披风遮好旅行册,并在空白的地方绘下了老人躬身探看的情形。那个老人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盯着他,便又直起身转向卢克·霍华德微笑着打招呼。这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那位老人,霍华德明白了,原来这位老人同刚才那群喧闹的人一起来的,现在老人该迈着平静的小步归队了。
直到这时,卢克·霍华德也不知道他刚才见到的老人便是歌德,当然歌德也不知道他已见过霍华德了。但这并不重要,两个人未做任何交流;尽管无言,但对沙夫豪森彩虹雾的思考方面,两个人很是一致,这就够了。
对于大多数有理性的人来说,云只是在那儿而已。这就是全部,还会有别的意义吗?云也算是天空的一种装饰,没有理由为云彩付出更多精力吧。云里没有任何非凡的东西,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除了水,各种形态的水。只有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一群刚刚野餐完的人躺在公园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漂浮而过,欣赏云的瞬间才能真正领悟。那一刻他们心无旁骛,他们必须没有杂念,一种荒唐的想法萦绕在脑海中,噢,那是对云的理解的渴望。
现在,让我们重新提起那个问题:歌德和卢克·霍华德见面了吗?据通常所说的版本,他们没有见面。但他们在对云彩的爱中惺惺相惜,这就够了。如果不是那样,他们显然是孤独的,像大家一样。可能还不如大家,因为在他们之后的工作中充满了空虚和孤独。
为了了解卢克·霍华德是如何想出云的名称的,最好追溯到1794年的春天。那时霍华德已在伦敦做了几年的药剂师助手。在一次取砒霜壶的过程中,他从梯子顶端摔了下来,脚落在一些木屑中有摔倒了,那个壶就摔在霍华德身前,更倒霉的是他滑到在壶的碎片中,碎片割破了他的右腿,伤口深至血管,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人们一开始以为他肯定没救了,因为砒霜沾到了他的伤口让伤口发炎化脓,十分严重。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脓肿的伤口裂开并散发着恶臭,在将脓仔细地引流出来并清洗干净伤口后,他腿上的伤开始愈合了。
人们将他送到故乡约克郡,在父亲老霍华德的花园一角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天气在一天天变暖,卢克·霍华德身体还很虚弱,虚弱得几乎不能阅读,邻居家的一个善良的小女孩来给他读《圣经》。霍华德聆听着玛利亚贝拉朗读,这些神圣的文字总能让他感到美好。天空的云彩飘过,不停变换而实则无所改变,他们似乎在为他吟唱一首首光明却无声的圣歌。他感谢上帝让他受伤,当他累了,便可合上眼睛。他睡着的时候,玛利亚贝拉附身看着他,霍华德此时才22岁,他又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女孩的脸,眼光飘向蔚蓝的天空。十二年过去后,玛利亚贝拉的父亲仍然深恶他们的执著,终没有允许卢克·霍华德娶玛利亚贝拉为妻。
当分离的忧伤无可抑制时,玛利亚贝拉和卢克便会去看云,其中意味只有他俩明白,看着云他们回忆起在一起的日子,他们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像所有过于单纯而美丽的东西一样,云有时候对人类来说也是一种危险。在那个很多人都好战的时代,卢克·霍华德却一直厌恶战争。他更是一个公益会教徒,他将他对战争的厌恶勇敢的付诸行动。然而不幸的是,他生活在了拿破仑·波拿巴——19世纪最伟大的军事家同时也是最大的战犯——时代,那时欧洲爆发了严酷了战争。在英国与欧洲大陆恢复联系后,卢克·霍华德立刻跟公益会教徒一起行动,奔向了欧洲大陆,去拯救受战争之苦的兄弟姐妹们,这也是他一生种唯一的一次踏上欧洲大陆。
在救济款项都已派送完毕之后,霍华德去登了一次山。在阿尔卑斯山顶,卢克·霍华德第一次站在云彩之上,如此近距离细致地观察云彩。一片茫茫云海,仿佛沐浴在一片云彩泡沫中,这座高出云海上千米的阿尔卑斯山,现在在他看来就像一座天堂岛一般,漂浮于动乱的凡间之上。
风减弱了,天空好似一片纯净的水晶。眼泪从卢克·霍华德的眼中流下来,他激动地跪倒在天际,诚心感谢着造物主。然后他想起了滑铁卢,他想到就在造物主脚下几千米的地方,神创造的人类竟忘却了万物的恩赐。茫茫云海挡住了人们苦难的哀号,挡住了人们快乐或痛苦的呼喊,所以说人们都会想要待在这样一个在云彩之上、在人间之上的地方,直到永远。
(本文参考图书:[法] 斯泰凡·奥德吉 《云的理论》(豆瓣链接)。作者生活在巴黎,在塞纳河地区一所公立学校里教授电影和艺术史。这是他第一部小说,以穿插跳跃的笔法叙述了卢克·霍华德、云井彰、维尔日尼·拉图尔等人关于云的故事。)
卢克·霍华德(Luke Howard,1772年11月28日-1864年3月21日),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十九世纪英国制药学家,业余气象学家,创办了知名制药企业Howards & Sons Ltd,在今天则以其对云的分类工作而闻名于世。——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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