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推荐了三联中读关于宋朝文化的网络课程,里面讲的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个时代的 big name,然而,毕竟几百年的王朝产生了各类人物,有些人虽然无甚丰功伟绩,却也堪称有趣之人,今日给大家介绍一个我非常喜欢而又不被大众所知的人物及其部分词作。
话说宋徽宗崇宁年间,距离靖康之耻还有大概20年左右,正是北宋繁华的高峰,那时的汴京、洛阳、杭州等城市商业繁华、经济富庶,春风得意的富家子弟在官道上走马、在闹市里高歌、在青楼里打架,歌妓们弹唱着那些满腹才华的词人们的新作品,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著名词人朱敦儒有首词描写了当时的场景:
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
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
落日经过桃叶,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
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
走在大街上的仲殊大师斜眼看了看这满街的繁华,悄悄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只因他已经太老了,已经没有了“小袖挽人留”,他也没法再“脱帽醉青楼”了,声色犬马这种事对体力要求尤其高,看着那“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大师的感受却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年老的仲殊大师回到了他当年出家的苏州承天寺—这座盛产诗人画家的寺庙。第二天一早,仲殊大师起床后向大家说了声“bye bye!”就又出门了,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走出很远,但是却永远都不回来了,因为他在寺院门口发现一颗美丽的枇杷树,略一思索便“自挂东南枝”了。那个时代,很多高僧都把死亡演绎成了一出喜剧,仲殊大师当了大半生和尚,诗词作品众多,却没有一首是直接讲佛法佛理的,人们难以评论他的生死,所以后人修改了仲殊大师自己的两句诗来形容他死亡时的状态:“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这本来是仲殊大师形容雨中站立的一位妇人的诗句,放在这里倒是颇为合适,也符合大师游戏生死的个性。如果有一天,我们来到承天寺,一定要寻找到那颗美丽的枇杷树,在树下为仲殊大师祭献一坛上好的蜂蜜,因为蜂蜜才是大师一生最爱也最离不开的东西。
说起大师与蜂蜜的缘分,我们需要把时光拉回几十年前,那时候的仲殊大师还不是大师,而是一位才华横溢、闻名乡里的少年,不过他的才华横溢与他的闻名乡里却不是因果关系,因为少年的大师之所以能闻名乡里是因为大家都把他当做教育儿女的反面典型。这并没有影响大师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正常情况下,这时可以在腐败的北宋政府机构谋一个肥差,娶一个正房,纳几个小妾,过个人人羡慕的日子,等待着北宋政权的灭亡。可是就像金庸小说里讲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于是大师继续做他的浮浪子弟,每日里品竹调丝、踢球打弹,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这下可恼了大师新过门的娘子,本以为得了个潜力股,没想到被这浮浪子弟套牢了。娘子并没有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选择果断斩仓,改变命运。娘子在大师的酒里放了一种化合物叫做三氧化二砷,分子式As2O3,俗称砒霜,又叫鹤顶红,此物无色无味,乃是妇人谋杀亲夫的传统毒药,潘金莲喂给武大郎吃的也是这东西。只是大师命不该绝,中毒后被人灌了大量的蜂蜜救活了,命虽然保住了,可是余毒未消,每天都要吃蜂蜜解毒,而且不能吃肉,从那时起,大师顿顿吃蜂蜜,吃啥都要拌上蜂蜜吃,比熊二还喜欢蜂蜜,好在那时候没有假蜂蜜。命保住了,这媳妇肯定是不能要了,而且浪荡子也不能吃肉了,于是果断的出家做了和尚。
做了和尚的仲殊大师既不爱拜佛诵经,亦不喜参禅打坐,寺院里的日子自然是不好混的。好在那时宗教环境比较好,他每日里东游西荡,喝喝酒,看看美女,有兴致了便填几首小词,世俗规则,红尘名利,都拿他毫无办法,就像鲁智深唱的: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从大师留下的诗文来看,此人长期混迹在苏州、杭州、镇江一带,也偶尔溜达到城都去过,在下也曾在这些地方游历过几年,都是些美人如云、山水灵秀的地方。他随性游走,累了饿了,便找户人家,举起他放好蜂蜜的钵盂,一声“阿弥陀佛”,就能吃顿饱饭。大师每日里饱览满目的风光,也常常会激起他的分享欲望,无奈没有智能手机拍幅美图,发个朋友圈,他只好将满目的风景转化成了动人的词章。
出家人的词章大多清净悠远,少有人间烟火气息,如贾岛所说的:“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尝闻”,一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游历的也是那“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清净道场。而仲殊大师则不然,他可是在红尘中热闹惯了的人,即使披上了袈裟,也依然是风流不羁的个性,你若是跟他谈清净道心他大概没啥兴趣,还是来聊聊哪家青楼里的姑娘小曲唱的好,哪家的花魁有点名不副实吧。
且说这一日,寒食节刚过,杭州西湖里的红船歌女们轻弹着琵琶,传唱着这样一首小词:
《诉衷情.寒食》: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
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睛日暖,淡烟浮,恣嬉游。
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这是仲殊大师在寒食节游罢西湖之后留下的,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湖上飘着一层柔曼的轻纱,春花、红船、画楼、湖光、山色共同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画外还伴奏着箫管歌吹之音乐。"恣嬉游"这三字,真力弥满,"三千粉黛,十二阑干",顿觉香风满湖,慢慢的,大师的目光渐由湖面移向天外,形象由繁多而渐次浑一,意境也逐渐高远,至最后的"一片云头"之句,颇含不尽之意。《维摩经》云:"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李白也曾叹:"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浮云"之喻,于写足繁华热闹之后,著一冷语,遂使全篇顿添深意。这简直就是《金刚经》最后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们嫌贫僧不讲佛法,只写艳词,可是贫僧的佛法就在艳词里,你们却看不见,只能怪你们长着一双只会看艳词的眼睛,只看到“三千粉黛”,却看不到“一片云头”。阿弥陀佛!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仲殊大师独坐船头,飘荡在如烟似雾的江南水乡,他的光头感受着雨后江南潮湿的空气,破旧的袈裟里吹进香软的春风,船头略过低垂的杨柳枝,看两岸平沙草长,旧时宫苑,忽见一树洁白胜雪的梨花。于是又有了
《杨柳青.吴中》: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
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出家人,坐着船,喝着酒,看着美景,慢慢的红日西斜,似乎很是惬意,然而这一句“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有没有让你贱出眼泪。天也晚了,酒也醒了,人也困了。且慢,大师突然精神一振,猜大师看到了什么?斜阳下,有位美人架着秋千,飞跃了高墙,飞向了云端。出家人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看到了斜阳下天空中的一双红绣鞋。苏轼也曾写过: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时的女人日日待在深宅大院里,没啥体育运动好做,秋千成了美人的伴侣,墙外的行人听着墙内秋千架上美女的笑声,却看不到人影,徒增伤感。秋千架上的美女苦练技术,只为将秋千荡上高墙,看一眼墙外的风景,露一下精致的绣鞋,不料,这次竟被墙外船头的花和尚窥到了一片裙底风光。词的末了,精神大振的花和尚竟然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句“深院谁家?”“呔,哪家的小妞?”可是,已经没有人会回答他了,因为那飞过高墙的秋千转眼间就被两根绳子拉回院内,和尚的小船也已经随波而去,两个人几世的修行换来了今天电光火石一般短暂的相见。
这一日,仲殊大师终于游荡到了天府之国—成都,秋千上的美女想必早已忘却多时了,那时候入蜀可不是件容易事,大师乘着小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必定费了一番周折,不过既然都说这地方产美女,听说爱吃辣椒的女娃子皮肤特别白皙,贫僧说啥也要来看看吧!果然不负此行,格老子的,热闹得很!来一首《望江南》吧!
“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从这首词的内容看,这花和尚在成都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竟然明目张胆的讲“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他在三月的蚕市上,色眯眯的望着河边的柳叶喊着:“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就是“格老子的,这柳叶真美啊,就像美人儿的眉毛啊;这桑条真白啊,就像美人儿的玉臂啊!”。这话若被佛祖听到,必然在半空中打一声霹雳,喊一声“好孽障”。可是大师深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他就爱这世俗的欢乐与生机,恨不能在里面翻跟头打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夏日,地点依然是回到了江南。
《南柯子.忆旧》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人,正走江边潮湿带沙的路上,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青山,这画面隐衬出画中人孤身行旅中的寂寞感。词人骤然发出“数声啼鸟怨年华”的慨叹,这何尝是啼鸟怨年华,而是行客自己途中听到鸟声油然而起年华虚度的怅恨。鸟啼花放,原是快意畅游的大好场景,可对一个弃家流浪的行脚僧人来说,感到的却是"凄凉时候",前面再冠以"又是"二字,说明这种飘泊生涯为时已经不短了。当年娘子的那一杯毒酒给他免去了名利的枷锁、俗世的应酬、家业的束缚,得到了一个彻底自由的空间。不知当仲殊大师在他挂单的寺庙里听着暮鼓晨钟盘膝而坐的时候,是否会想起当年喂他毒酒的娘子,她现在是什么状态,会不会常常站在窗前念叨着:“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他们是否还有怨恨或者感激,如果没有那一杯毒酒,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也许继续在红尘中浮浪,也许早已改邪归正,或者在官府谋个差事,每日挺着小肚腩,夹着公文包出入于宫中府中,开会的时候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言论,下了班有一群朋友,他们之间既有真正的友谊,又可以互相利用,回到家里,有娇妻美妾、绕膝儿女。或者想象着自己人到中年,理想和憧憬早已不在,体力和精力逐渐下滑,面对日渐老去的双亲和尚未成年的儿女,倍感生活的压力。忽然一生钟声将他从想象中拉回来,睁开眼,眼前只有青灯一盏如豆,古佛一尊慈悲。大师一声轻叹,本想收心静坐,可每次都是心猿难锁、意马狂奔,他也尝试着去参那些费脑筋的禅宗话头,如“父母未生以前,如何是本来面目”、“念佛者是谁”,或者去思考《华严经》里深奥的哲学道理,去打破因果规律的束缚,理解爱因斯坦所讲的时间与空间的统一。可那些根本的哲学问题本来就是语言无法表述的,思考本身也无任何意义,《楞严经》讲:“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浄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根据哈勃定律推算,现有的宇宙大概起源于100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而100亿年前那个没有空间和时间的状态又是什么呢?据说开悟的瞬间是如此的美好,明心见性的那一刻“虚空粉碎、大地平沉”,道人悟见那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可这究竟有多难呢?无奈之下,我等只好抱着满腹的贪嗔痴混迹红尘。很多人声称红尘即是道场,可是究竟能有几人消除了红尘与道场之间的分别心,仓央嘉措就曾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既不想背叛佛陀,又不忍负了美人,好生纠结!可是那个红尘包袱里必然也有至真至贵的东西,所以我们凡夫俗子仍然乐于在尘世中刀口甜蜜、轮回生死,过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生活。
在这首词里,不守戒、不拜佛诵经的大师行走没有归宿的路上,他一面欣赏着这“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的旅途光景,一面也咀嚼自己长期以来萍踪无定的生涯况味。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不觉来到一处绿杨堤岸的荷池旁边,池中正开满荷花。一个人浪迹天涯,缺少的正是个谈心旅伴,当此孤寂无聊境地,美丽的荷花一下竟成了难得的晤谈对象。"绿杨堤畔问荷花",这一"问"颇有情趣。"问荷花",显出了词人清操越俗的品格。亭亭玉立的荷花以它天然的风韵唤起了他的美好记忆,使他恍然意识到这里是旧地重游。他清楚记得那次来时,曾经在荷花池畔买过酒,乘醉观赏过堤畔的荷花。于是最后他欣然向荷花发出问话:“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荷花啊,还记得有一年来买酒的那个和尚吧,洒家又回来喽!”可见僧人的性格、风趣,任真自得的飘洒词笔。好个和尚!
苏轼曾评价仲殊大师:“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这一评价可不得了,东坡先生是识货之人,颇通佛理禅机,按照神秀大师的渐宗修法“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需要时刻摈弃胸中贪欲杂念,使心性永远保持洁亮光明,不让它被尘垢污染障蔽了光明的本性。而苏轼眼中的仲殊大师竟然“胸中无一毫发事”,直是到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境界了。也正是大师在苏州的姑苏台柱子上涂抹的一首诗:
天长地久大悠悠,
尔既无心我亦休。
浪迹姑苏人不管,
春风吹笛酒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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