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孙绪真简短地回答，伴随着呼吸中的一次换气，扭过头不再多说什么。没有礼节性地介绍自己，他认为就算忘记了昨天的悲剧的一幕，也没有必要提醒。丁裕家见孙绪真表现冷淡，只好识趣地趴在桌上用塞满污垢的指甲撕扯《校规》的页脚。孙绪真那张略显忧郁的面孔有些苍白，深邃空洞的大眼睛神色涣散；托起腮帮望向窗外，整间教室再也找不到这样安静的人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有的是碰上了老同学，有的则结交了新朋友。孙绪真手肘撑在桌面上，懒散的眼皮仿佛蝴蝶缓慢开合的翅膀，扭转脖子，面向教室。占据视野的是穆芷善的背影，孙绪真似乎从未观察过这个女生，她当然是存在他记忆里的，可高矮胖瘦全无印象，以至于现在看到光滑的身体曲线都感到新奇。穆芷善莞尔微笑犹如盛夏季节的阳光渗透过梧桐树叶，或许是因为她的肤色，好似新鲜的蜂蜜在初雪流淌。孙绪真放弃了，恢复到最初的坐姿。无论新生再亢奋，班级再热闹，也无法感染这个植物般不被注意的人。他不受影响像是透明，为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
“在校期间一定要守规矩，老老实实地读书，别什么你情我爱的，活颠倒了？过了这三年，你想怎么喜欢就怎么喜欢，想怎么表白就怎么表白；说什么地老天荒，什么海枯石烂，都可以。男女间保持点距离，距离产生美，朦胧美。少在那儿卿卿我我，看着就烦；那些谈恋爱的，都是没有用的。什么我爱你，你爱我，一毕业就什么都没有，统统玩儿完。男的帅，女的靓，街头小报的花边新闻吗。我是事前给你们打过预防针的，所以就不要再东想西想的了。现在学生啊，都没有个学生样。你们看看那些混在街上的地痞，自以为很酷，一群神经病！现在的学生连脑子都没长好，还学别人搞什么恋爱。这种行为在恶心家长的同时，也恶心了学校。”
开学的头一天，都会由班主任主持几堂所谓的学前教育。雷振铭又是一番愤世嫉俗的咒骂。孙绪真慵懒地在座位上忖度，恋爱？要怎样才算是恋爱？接吻才算，牵手才算，告白才算，还是喜欢就算？周围沉静下来，他的思绪跳跃到电影情节，置身事外。而穆芷善则幻想一定有往届的学生犯过戒，那该是多么的可怕，一男一女被拉上讲台当着全班人的面挨骂，检讨。不，是被拖上旗台，当着全校人的面挨骂，检讨。密密麻麻的人群会像看真情鸟兽那样，不，应该是珍禽鸟兽，那叫什么动物来着，对了，是鸳鸯！就是经常被人满街棒打的那一对，即使偎依在一起也要被分开的两只冤鸟。
听着雷振铭身如其境般的控诉，孙绪真看见窗外正走过一对情侣，他们披头散发正被领上刑场，然后抱头痛哭。父母脸面尽失，失望透顶，自己也会抬不起头来。他当然不是真的看见了，而是电影里应有的桥段。我不要那样，我不会那样，孙绪真的自我告诫不带一丝情绪起伏。而穆芷善，她憧憬着臆想的画面，在疯狂的镜头里负隅顽抗，为了自己的爱情而挑战对与错的真理。
由于现在还未轮到四班领教科书，雷振铭便把各任课老师请来让大家认个脸熟。语文老师皮肤黝黑个子很高，梳着油腻的三七分，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撇着两支钢笔，一副文绉绉的模样。英语老师，和想象中的一个样，和初中英语老师一个样。她们一样的染头发，戴眼镜，涂口红，穿着靓丽的服装，也一样不会喜欢我。孙绪真痛恨当众朗读和背诵英语课文，即使老师都是无害的，和善的，但这并不能改变紧张引发的失忆。白痴似得站在那儿，无论怎么提醒都想不起下个单词或短语，大脑被泼洒了白色的油漆，浸染成了白痴。
“去，你们几个男生把书领了。”雷振铭站在讲台上发号施令，高抬右手指点兵将。
被划定的几个学生里也包括孙绪真，不像其他几个男生那般高兴，虽然未能理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庆幸自己可以暂时离开教室。将功补过吗，孙绪真为自己念头感到可笑，难道去抱回几摞书就能挽回昨天的脸面，就能博得班主任的好感？孙绪真更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出现在老师的眼里，消失在老师的嘴里。跟着男生们前往综合楼，孙绪真默不出声地走在最后，他们都很积极充满了干劲。在综合楼的储物室外有不少班级排队等候，孙绪真不像其他几个男生那样在书堆里寻找写有高一四班的标签，只是在门口站着。
“那儿才是十六班的书！”一个长鼻子的女生尖锐地嚷叫，她张开腿叉腰，指挥本班的男生搬书。
“同学，请你不要把书弄混了。”一位负责老师说。
“我们班少领了几本！”她刺耳的嗓音让人窜出一层鸡皮疙瘩，脸蛋上粗糙的粉底有些不均匀，“晚上去哪儿玩？”
“唱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从书堆里走出来，他的下颚宽阔粗犷，“多叫些人。”
女生挑逗地笑道，“比如说？”她乌鸦似的鼻子陡峭且突兀，嘴角朝着斜下方拉扯。
“你知道的。”
“那好啊。”
完毕，短发女生又领着一队男生趾高气昂地出了门。把教科书抱回教室依次分发给每个学生，孙绪真逃避了这项任务，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像是从未出去过一样。孙绪真飞快地翻阅本学期的新书，这是他的习惯。抚摸光滑平整的封面，浏览里面的目录，挑选自己喜欢的章节，开始阅读。他一目十行却又专注认真，不时联想从别处看来的见闻。孙绪真喜欢一睹为快的感觉，虽然只有区区一上午的时间，也乐意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上面。他知道，等到正式上课时，眼前这一书桌的课本都将索然无味。孙绪真全神贯注地看着，任凭雷振铭的演说再怎么慷慨激昂也丝毫不受干扰。瞟一眼英语课本，郑重谨慎地翻开，略瞧几页后轻轻合上，把它压在最底层。在他眼里，英语课本的每一页都是没有区别的。孙绪真喜欢文字，包括英语，可是一看到字母出现在课本上又忍不住去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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