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从尼采的永恒轮回切入轻与重的思辨,他并没有深入阐述尼采的思想,而是藉此进行思想实验,来突出生命中的偶然性。
在这里永恒轮回的时间观是循环的,生命的行为将一再重复,过去的传统和经验可以被利用,同时在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做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重大的道德责任。这其实代表了一种前现代的观念。在一个变化甚少,生活处于静止与循环的社会中,人无法自由、随意地做决定,而要考虑深厚的道德传统。这看起来是一种残酷的「重」:Esmuss sein,非如此不可。
与之相对,是线性的时间观,是一次性的生命,没有过去的经验可以借鉴,我们的抉择更多出于偶然的想法。这是现代的观念,社会急速变化,过去的经验还来不及沉淀就已过时,道德风尚也一天一个样,我们获得了自由,可以随意行事,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判断的根基。这看上去是一种美丽的「轻」:Es könnte auch anders sein,别样亦可。
在昆德拉看来,这种一次性的经验,无论在个人还是历史层面上都带来了难以承受的轻:
Einmal ist keinmal. 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波希米亚的历史不会重演,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波希米亚和欧洲的历史是两张草图,出自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生死经验的人类之笔。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
萨比娜和托马斯的生活正是轻盈的,他们代表了现代生活的两种不同面向,因此他俩可以很快理解对方。
萨比娜的关键词是「背叛」。她在童年时受够了清教徒父亲的管束,毕业后终于获得渴望已久的自由,投向未知的美妙吸引着她,离开父母、离开丈夫、离开情人、离开祖国,甚至离开欧洲。萨比娜总在远离主流的叙事与情绪,不让自己被任何力量所裹挟,就这样一直走在背叛之路上。这当然是一种独立、自由的生活,但也时常让她迷惘:
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直至此时,背叛的时刻都令她激动不已,使她一想到眼前铺展一条崭新的道路,又是一次叛逆的冒险,便满心欢喜。可一旦旅程结束,又会怎样?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
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
后来萨比娜也意识到她对待情人不够有耐心,也许相处更久一点就能相互理解。她也羡慕托马斯和特蕾莎死后能葬在一起,也会被幸福家庭的场景所感动。但她终究对世界有所怀疑,找不到可以依托的根基。来到美国这个陌生的世界后,萨比娜立下遗嘱,要将自己火化,抛撒骨灰,最终选择死于轻之征兆。
托马斯的关键词是「探索」。他一直在思考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关系,他想知道人生的必然之外到底还有什么,人在抛掉所谓的使命之外,到底还能依托什么。因此即便和特蕾莎生活在一起,他仍要不停地私会新的女人,通过女人来探索隐藏起来的各式人性。而他的职业——外科医生同样如此,他渴望用手术刀切开皮肤,去看看人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不停地尝试,获得新的体验,这也是一种今天很流行的自由生活。
只有在性上,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才显珍贵,因为不是公开就能了解的,而需要去征服。还在半个世纪以前,这种征服需要更多的时间(几个星期,有时甚至是几个月!)。被征服对象的价值与征服她们的时间成正比。甚至在今天,尽管征服的时间大大缩短,性仍旧像一个保险箱,女性之“我”的所有奥秘都藏在里头。
所以,促使托马斯追逐女性的不是感官享乐(感观享受像是额外所得的一笔奖赏),而是征服世界的这一欲念(用解剖刀划开世界这横陈的躯体)。」
但与萨比娜的背叛不同,托马斯的探索,虽然表现为「轻」,但有一种向「重」的寻求。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他和特蕾莎的爱情。这种爱情源于一种轻盈的东西。在托马斯眼里,他与特蕾莎的相遇充满了偶然,而且建立在一个隐喻之上:特蕾莎就如「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需要他的搭救。爱情源于偶然、源于一种比喻的想象,托马斯时常觉得不可思议,对此也有很多怀疑。而特蕾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总是被不安所困扰:
特蕾莎知道,爱情诞生的时刻就像这样:女人无法抗拒呼唤她受了惊吓的灵魂的声音,男人无法抗拒灵魂专注于他声音的女人。在爱情的陷阱面前,托马斯从来不是安全的,特蕾莎只能每时每刻为他担惊受怕。
如果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出于偶然,固然可以将其笼罩上美的色彩,但这其中到底能有什么长久的东西存在,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托马斯有两次感受到了一种极为轻松的自由。一次是在苏黎世,一起生活了七年的特蕾莎离开他的时候;一次是放弃医生职业,成为玻璃擦洗工的时候。挣脱了爱情和职业的束缚,托马斯都感受到了一种温馨的生命之轻,但这种轻盈都没能持续下去。到最后,他感到了这种生活所带来的疲倦,也明白了必然之外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偶然:六次偶然带来的和特蕾莎的相遇,以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隐喻想象。这就是超越了必然的爱情。他终于意识到,没有《会饮篇》中的另一半,没有什么使命,而只有眼前这个会让他胃疼的女人。现代的偶然从轻转向了重,而托马斯的生活也由轻走向了重。
他知道自己已经准备随时离开他幸福的家,准备随时离开与他梦中的年轻姑娘一起生活的天堂,他要背叛爱情的“es muss sein”跟着特蕾莎,跟着这个缘于六次滑稽的偶然的女人走。
“使命?特蕾莎,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没有使命。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托马斯与特蕾莎的爱情之所以能从轻走向重,离不开特蕾莎对托马斯的忠贞与付出,也离不开托马斯对特蕾莎的同情与共感(相比于他对萨比娜的理解,这种共感更深刻)。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托马斯强、特蕾莎弱,但正是这一点将他俩紧紧联结在一起,这其中也有着强弱关系的翻转:
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可是现在,特蕾莎意识到:对于她和托马斯来说,事实则相反!甚至连她做的梦,都好像摸准了这个强大的男人惟一的弱点,向他展现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退步!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特蕾莎总想着这个梦。
而对于萨比娜,这种长期关系几乎不可能,托马斯的强与弗兰茨的弱都无法让她构建更深的关系。
萨比娜继续忧郁地思考着。她若是碰上一个要对她发号施令的男人会怎样?一个想控制她的男人?她能忍受多久?五分钟都不行!由此得出结论,没有一个男人适合她,强弱皆不行。
托马斯和特蕾莎最终离开布拉格,去往乡下生活。这对于托马斯是一个巨大的改变。从现代回到前现代,回到伊甸园,从线性的时间回到循环的时间。这是特蕾莎的狗卡列宁所向往的生活,但恐怕是大多数现代人所无法忍受的生活。哪怕是托马斯,也是当他已不再年轻,感到疲倦的时候才选择这样的生活。
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特蕾莎想。
萨比娜一直过着轻的生活,托马斯从轻走向了重,而特蕾莎则是其中最坚定投入重之生活的那个人。昆德拉在最后一章中拿人与动物进行对比,给了一个颇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结尾,把幸福交给了尚无自我的伊甸园中人。
如果生命之轻让我们无法承受,那这种牧歌式的幸福能让我们甘之如饴吗?我仍然没有答案,也许大多数现代人的宿命就是在轻与重之间挣扎着走过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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