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改变它存在的合理性,这几日噩梦连连,前路漫漫,似乎无休无止。”
阿更合上了日记本,闭上眼睛,在散布着黑暗与恶意的统舱里蜷伏着,挣扎着找到一片合身之处,窗外是漂泊的大海。
【阿更】
阿更每次下班经过那家饮冰室时,都要往里面看一眼,当然,有时能看见美丽的女主人提着木桶来回穿梭,有时就只能看见一片灰暗。那天下午,他如往常一样向那间并不热闹的房屋看去,正撞到女主人出来,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先生,请里面坐吧。”白皙的脸庞没有激起半点波澜,纤柔的声音随着浮动的体香缓缓散去。
黄昏时分的大街上总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各国风格的建筑下,行走着各国的行人,电车一向循规蹈矩地移动着,扬起的灰尘撒向旁边的人,马车上坐着的阔太太或者西洋人眉头一皱,大声嚷嚷着,人力车夫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没有话讲,街上的行人或快步走开或狗搂着背过身去,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家饮冰室闯入了他们干涸的眼帘。
阿更和他面前的这杯冰水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移动了,从进来到现在,阿更知道自己至少有三次机会和女主人说话,但他羞于开口,他知道自己干坐着终究不济事,突然进来的小孩子又闹得不行。他看见女主人正忙个不停,于是起身,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钱折了两次,压在杯子下面,只留一角,却怕被小孩子拿走,又全部压在杯下,又怕女主人看不见。踌躇之际,他只得向女主人招手,尽量做得像普通客人那样自然。
“先生请稍等,我去趟钱柜。”少女的声音空灵又不失典雅。
“不用麻烦了!”阿更猛地说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于是转而轻声说道“真的……真的不用了,请都收下吧。”
女主人用略显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目光游离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
“我叫阿更,我会经常过来的。”阿更望着女主人的背影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
女主人挂着难以解读又一尘不染的微笑回过头,“谢谢你,我叫贝拉。”
【老野】
老野这个人确实挺野的,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他孤身在国外漂泊了几年。那段时间是真的乱,一个个火气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大,老野也算是命大,枪林弹雨都扛下来了,回国的时候俨然一个老炮儿,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单论打仗,老野可一点儿都不含糊,虽然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但身上的十多处弹孔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在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中,有一次两军在一条河边对峙,一开始只有言语上的挑衅,当他反应过来时敌人的枪口已经瞄准他了,四周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是他年轻时恋人送给他的吊坠救了他一命,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弹片进入了他的体内,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也是他在那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仗,老野一直休息到战争结束。
回国最初的几年,国内依旧不安定,他所在的组织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威胁,又是一场战争。老野已经不想卷入其中,但又不想退出组织,于是乖乖回了老家。
时光荏苒,曾经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那些街道、店铺,他和爱人初次相识的地方,统统变了样,统统没能回来。
老野的爱人也没能回来。这是他回国的第四个年头,他踏破铁鞋,终究找寻不到故人的踪迹。
新的政权仿佛没经过多少坎坷就成立了,老野看着手中的报纸,有人站在高处,作挥斥方遒状。
从那以后,组织里的人都叫那个人本主,或者本主儿。
【阿更】
两列穿戴整齐的士兵踏着严谨的布点跑到远处,街道上又恢复了喧闹。
“我觉得有戏啊。”对面的青年放下茶杯,“至少人家不讨厌你嘛,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更没有言语,听了半晌印字机的声响。对面的青年又说:“况且你没有双亲,她不用看你父母的脸色,你也需要有个陪你的人了。”
茶杯啪的掉在地上,茶水四溅,搪瓷杯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不动了,房屋里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看过来,阿更没了踪影,房门被摔得反弹了回来。
阿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为了两个从没见过的“亲人”向阿城发火,这是他唯一一次向朋友发火。尽管阿更知道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他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出他没有双亲的事实,在阿更看来这是他最不能被拨动的一根心弦。
阿更走到江边,找了点东西垫着坐下,望着泛黄的河水,思绪又飘回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突然醒来,大脑像被人放空了一样,他竭力维持着呼吸,想睁眼看看周围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他以为自己瞎了,于是双手胡乱地摸着,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一些粗糙的事物,他的大脑不容许他分辨那些事物。惊慌中他决定什么都不做,等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吧,他感受到背部的温度,一些湿哒哒的液体从身体各处流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像被注入了什么能量,缓慢地、从上到下地,一股热量积聚着,他动了动手指,触摸到了床单的柔软,他能清晰地闻到体内正进行的一系列事情,有热气不断地从嘴巴、鼻孔、身上的各种毛孔中渗透出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不再有热气冒出,就像被猛地熄灭了火源的水壶,全身滚烫,却没有任何力气。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他听见了一系列有规律的声响,就像体内有人在敲击着他的躯体,一边敲一边喊着:“嘿,快让我出去!”他发现自己可以操控四肢了,于是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手指,他触摸到了自己的肌肤——那是大腿上厚实的皮肤,他揉搓了几下那些液体,“是汗水。”他心想着。心跳律动地更加清晰了,刹那间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这阵抖动真是把他搅得翻天覆地,抖动刚刚停止,他就不能自已地呕吐了起来,他不能分辨吐出来的是什么。一阵混乱后,他猛然觉察到光线射进了他的眼睛,但此时只是模糊的,过了一会儿,模糊偏蓝的光线逐渐变亮,由无尽的黑色慢慢变成靛蓝色,但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亮,颜色变化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接着,就像有人调整了焦距,那些模糊的蓝黑色光线逐渐有了轮廓,就像把他们逐渐从大海中捞出来一样,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后的那一秒里,混沌逐渐坍缩,混乱逐渐变得有秩序,首先被他辨别出来的是窗户,那里有着更亮的蓝色,接着是吊灯,还有桌子和床。他发现自己全身近乎赤裸,被子早被他踢在一旁,呕吐物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他调动肌肉,缓缓地坐了起来。
【老野】
对老野来说,这个国家并没有因为新政权的建立而发生什么变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说来也怪,尽管自己所在的组织赢得了这场权利的战争,他却没有觉得自己会因此得到些什么东西。在他的眼里,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一个极易被激怒的杀人狂,现在组织虽然看上去控制了它,但不久就会力不从心的。
进入冬天,天气开始转凉。
他住在廉价的小平房里,和几个工人挤着睡,工人们对他很好,总是让他睡最靠窗的地方,冬天也是这样,周围是一样不起眼的平房,错综复杂的巷道让人心慌。老野每天起的都早——这是军人的习惯。然后就去组织在这座城市的分部打长工,组织里的人很尊敬他,又看他挺有文化的,不久就提携他去了宣传队,老野借此机会收集关于他爱人的信息,到目前还是一无所获。每到下班后,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某处停下来,有时会吓到其他人,他们都说首长啊,是不是又发现敌人啦?老野尴尬地笑。
每到晚上,工人们陆续回来了,这时老野会给他们露一手在军队里学的厨艺,每次都说这次包你们满意,那些工人们满心欢喜地盼着,却只能盼到一盘豆腐干,或者一盘炒花生,最好的一次,是一盘用鸡蛋代替肉的肉夹馍,老野对此的解释是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肉给你吃?工人们不服气,有时三三两两的下馆子去,气的老野把做的菜全吃了。
杀戮似乎总是在夜晚开始,一连几天晚上,老野都能听见不寻常的声响,似乎是因为长时间的战地生活让他总能比别人更早地察觉到危险,那声响在工人的鼾声中相当清晰,老野听到了让他恐慌的信息。
【阿更】
阿更坐在咿呀作响的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此时他的大脑还是无法有序地工作,任凭他如何调动思维,尝试着用一些外在的力量将禁锢在脑内的混乱释放出来,却没能成功。大脑就像是被人强行掏空,又换上了新的一样,他的肉体尚未能适应大脑的新指令,他的灵魂正被重新调试,他能做的只有紧紧地裹在床角,试图以这种方式抵挡一些外部的侵袭,尽管由于没有大脑,他一点也不冷。
过了许久——阿更也不知道那得有多久,总之不会太快——阿更终于慢慢地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这时他发现,窗外的冷风正飕飕地往屋里灌,自己没穿衣服,一阵寒战抖落了他身上的被子——这说明他终于接收到了大脑下达的指令,阿更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衣服,管他是内衣还是外衣,一股脑儿地全穿上了,这才好受了点。大脑完成了更新,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状态。
阿更搓了搓手,把身体上的各个部分相应的机能都调试了一遍,基本正常。于是,他开始思考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谁?
阿更没有对自己开玩笑的怪癖,他发现这个问题相当难以解答。
我是谁呢?
阿更努力搜寻着记忆,试图扑到大脑里,他知道里面一定保存着许多不同类型的记忆,他只需一个个的翻阅、匹配,把他们与现有状态相联系,这样不仅能知道自己是谁,还能解释许多问题。
【老野】
夜色晴朗,老野仰卧在床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有犬吠声,零星的,出现在远处,很不规律。
老野估算着距离,那狗崽子可能有三五个,在离这儿至少百米开外的地方,也就是路口,还没进巷道,狗儿们似乎是发现了某些令其生厌的东西,叫声开始不寻常。忽然,就像听见有人摔破了玻璃杯,狗儿们向着一个方向齐声狂吠,按照老野的判断,那应该就是自己的这个方向。同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人调动了阵型,狗的叫声开始分散,却以极快的速度朝里面袭来。老野熟悉这附近巷道的分布,朝东、北、东南三处有三条巷道可以通往外面的马路,他一般向东边出去,从东南边回来,东南侧的巷道里岔路最多,而这三条巷道里竟然都充斥着狗吠声,而来者到目前为止没有发出声响,此人当真深不可测。慢着,一阵仓皇的脚步声也加入了进来,似乎是一个人,脚步紊乱,还有手扶墙壁的沙沙声,喘息而出的气流有时会带动声带的振动。此人身高中等偏下,微胖,戴眼镜,腿部有疾,好像刚刚受伤,老野推测。
在如此怡人的晚上,聚集着大量穷人的住宅区如此突兀地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声音,让老野的心跟着紧张起来,而那个逃亡者此时正经过他的楼下,另一边的狗叫声也越来越近,刹那间,三个方向的犬吠声犹如被突然加上了喇叭,如此清晰又刺耳地出现在老野家楼下,逃亡者的脚步声停下了,三个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扑去,他仿佛翻个身就能看到那可怕的场景——微胖而腿脚不便的男人,在三条训练有素的狗的夹击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一会儿,一个略显浮夸的口哨声让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狗儿们不再发出声响,乖乖地由那人指挥,退回到了巷口,那个被攻击的人还在呼吸,声音明显虚弱了很多,但在老野听来还是相当明显的,有脚步声不慌不忙地靠近他,声音清脆,有人穿着皮革鞋,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向被攻击者逼近。走了大概六七步,脚步声停了下来,这时老野听见了第一句人话:
“同……同志,请行行好,请放了我,我们都是……是一国人,我已经不能走路了,已经……不能走路了,请还我一条狗命吧,我保证明天,明天我就从这里消失,和其他的蓝色党,一起……消失,请饶了我吧。”说完是几声清脆的磕头声。
那个站着的人一直在踱步,好像还在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
“我们都为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成立做出了贡献,我不是反叛者,我们都是一家人啊,请念在一家人的情谊上,留我一条生路吧。”又是几声响头。
突然,磕头声停止了,看上去那个受伤的蓝色党员还想磕头,但被某种外力阻止了,接着,另一个声音说道:“本主说,你们罪大恶极,应该赶尽杀绝,而不是放你走。”
话音刚落,利刃划过刀鞘的声音刺破黑暗,伴随而来的是老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人被刺穿了后颈,巨大的躯体瞬间变成了空壳,行刺者松开脚,尸体砰然倒下,老野感觉到有血溅入了眼睛,他抑制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老野只得屏住呼吸,外面的人好像察觉到有些窸窣的声响从房屋里面传出来,缓缓地靠近墙壁,老野惊恐地睁大眼睛,捂住嘴巴,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他想着刚才死去的倒霉蛋挣扎的表情可能也就是自己这样了。有那么一瞬间,老野感觉到外面的人几个健步飞跃上来,藏匿在窗户边,老野的盲点,那把沾满温暖鲜血的匕首叼在嘴里,右手在慢慢地往里面摸索,老野透过窗帘能看见那人的黑影,窗户被轻轻打开,老野一边紧抓着身边的痒痒挠——这是他能摸到的唯一的防身器具——一边使自己呼吸均匀,作酣睡状。那人拨开窗帘,蹲在窗户旁默默地观察着他,左手扶着窗棂,右手反握着匕首,那匕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那些血滴滴在老野的床上、被子上、脸上,那人俯下身来,仔细观察着老野的面部肌肉,老野的痒痒挠越握越紧,手心早已冒出鲜血般的汗水,但他只得闭着眼,使自己看上去像是自然入睡,没有受到刚才的打扰,更没有听到对话内容和之后的声响而因此受到惊吓,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人好像没有发现异常,又将匕首叼在嘴里,退到窗外,把窗户关了,三两下地回到地面上。老野这时才敢睁开眼——一开始是半眯着的,完全确认了窗外没有任何动静了后,才把痒痒挠松开,全身湿透了,大口的喘气,他往脸上一摸,并没有发现有血水,床单、被子上也没有血水。
外面恢复了平静,旁边的工人们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如雷。
【阿更】
一番尝试后,阿更停了下来。
阿更发现自己无法从自己的大脑中得到有用的讯息,他原本以为,在自己的记忆楼阁中,存放着大量的资料——一本一本,及其有序地存放在大大小小的抽屉里,他要做的只是走进去,把抽屉打开——不足以用上太大了力气,那些抽屉就会滑出来,然后一本接着一本地查看,从那些资料里汲取记忆。阿更想要查看自己睡觉前的记忆,他想知道自己是谁,在睡觉之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既然自己是在夜晚突然惊醒的,那么自己在决定睡觉的时候就一定触发了某个开关,导致了后续事情的发生。然而就在他一个个地打开抽屉,终于找到了负责看管睡觉前记忆的抽屉时,他无助又沮丧地发现,那个抽屉无法被打开。
所谓的无法被打开,阿更自己的感觉是,并不是抽屉在向外移动的过程中被卡住,而是根本无法移动它,他感觉有人用铁水封死了抽屉与柜子的缝隙,如果强行用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把整个柜子拉倒。
阿更将自己从大脑里拉出来,开始在现有的空间内寻找有用的信息。
他环顾四周,发现对这个房间并没有任何印象,他尝试用主观思维评价这个房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即便自己丧失了记忆,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表现出任何新奇感,他只得尽量描述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房间,如果以自己面对的这个方向为北方,那么在房间的东南角有一张床,床很破旧,床单和被子都印有花瓣,枕头是很硬的,里面装满了某种谷物的颗粒。自己的正前方有一个供办公用的书桌,靠着北墙,书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阿更将它点着,霎时间整个屋子尽收眼底,桌子上还有一个玻璃板,压着几张旧报纸残片,阿更粗粗读了几段,大致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但要完全理解报纸上的内容还需要时间,书桌旁有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阿更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是从那上面取下来的。阿更的右侧还有一个床头柜,里面有一把匕首。
在房间的西侧,有一个较大的柜子,阿更提起油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左侧装有一些其他的衣物,右侧则是几排书籍和杂物了,都很陈旧,但有一点让阿更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些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没有灰尘。
阿更默念,如果这个房间有主人的话,他一定会定时打扫卫生,收拾衣服,给油灯添油,然后在每晚按时睡去,这说明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进而说明这个人的生活一定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阿更把目光投向窗外,万籁俱寂,人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阿更再次坐好,对自己说话:好的,现在假如我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上床睡觉前,会触发什么样的开关呢?他想象着自己洗漱、脱衣、钻进被窝,整个过程无懈可击,不会有错。然而睡到一半,先是没有理由地惊醒,然后呼吸不畅,丧失触觉,接着身体开始极不正常地发热,自己开始能够控制躯体,随后又是一阵搅得自己呕吐的颤抖,然后——就都恢复正常了,或者说,从混乱到有序了。阿更发现自己此时对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所有事的记忆非常清晰,但把时间再往前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更打了个寒颤,他突然发现这个情况不难理解,如果自己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果此时有意识地去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自己被推动、被挤压、猛的一下得到了足够的空间,这些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再往前回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对婴儿来说,自己被母亲的子宫推动,是他记忆的起点,那么对他自己来说,猛然从梦中惊醒,就是他记忆的起点。
阿更汗毛直竖,不寒而栗,全身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恐慌。
就在刚才,在自己被莫名惊醒的那一刻,他的所有之前的记忆被抽走,用另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词语说:被归零。然后,由于某种程序被启动,自己被凭空地赋予了新的生命。
这不对劲,某处出了差错。
【老野】
老野在家一连呆了五天,茶饭不思,昏昏沉沉。
这是他从战场回来后第一次身体抱恙,老野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各种声音,每当他望向那扇窗户时,他都森森地感觉到有人站在窗外,他的盲点处,不时地向里面窥探着。
老野发现这是一种比害怕战争更严重的感觉,战争至少是个明物,而这件事,却难以察觉,老野不知道那具尸体被以怎样的方式清理掉了,第二天并没有人在那里发现异样。但每当他想到自家楼下曾经出现过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个恶魔一般的刺客,就寝食难安。
第五天,老野平静了下来,他决定从自己听到的入手,寻找这些声音中蕴含的信息。
首先是狗叫声,老野对此已经十分清楚,这些狗肯定是用来追踪受害者的,狗儿的执行力相当惊人,简直如同几匹草原上的野狼,这些无需多言。其次是受害者的声音,老野早已推测出他的外形,这也不算能左右大局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那三句人说出来的话。老野凭记忆把它们写在纸上。
第一句来自那个微胖、腿脚不便、说话时已经奄奄一息的受害者。老野从第一句看下去,一眼就发现了重要的词语。
同志?
这个称谓对于老野来说是极不陌生的,在他的组织里,彼此之间最普遍的称呼就是同志,这不仅是一句简单的称谓,把他理解成接头暗号也不为过。受害者称刺客为同志,说明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组织里的。
接下来的话就只是一些低贱的求情,再接下来,老野把一句话用铅笔框起来:“我保证明天就和其他的蓝色党一起消失”。
“蓝色党。”老野轻声呢喃。
【阿更】
阿更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边泛白,楼下出现了高亢的烧饼叫卖声。
这期间,他尝试着再次进入记忆楼阁,试图用蛮力打开那些抽屉,但只能是徒劳的。他感到绝望。那是一种彻底的感觉,就像被夹在世界运行的锋利齿轮之间,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同世界一起前行。
没有亲人,没有目标,没有出路。
阿更瞥到了床头刚刚被他翻出的匕首,他一把抄起来,对着手腕比划,横着切还是顺着血管切好呢?
呵呵,没想到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离开,也好,死者长已矣,不必为自己的生命所累。阿更闭上眼,猛地一用力,剧痛震落了匕首,他能清楚地感到鲜血汩汩地流出。
血水滴在地上,噼啪作响,他静静地等着呼吸停止。然而几秒钟过去,那噼啪声竟越来越慢,最后消失了,没有一滴血再能流出。阿更睁开眼,伤口竟然结痂了,新生长的皮肤遏制住放纵的血液,疼痛感和地上的一滩黑血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阿更愕然,有人不让他的生命被终结。这或许也是程序的一部分,某些人偷走了他的记忆,但赋予了他刀枪不入的躯体。
阿更站起来,望向窗外,没有人察觉到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怪诞事件,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剧本,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没有人会因世界上多了一个人或少了一个人而感到不安,人们需要做的只是活下去。阿更看到了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向这个世界,将自己的生命沉入其中,感受各种各样的美妙元素。阿更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存在的合理性,即使这件事情开始就是个错误。
从那天起,阿更在那间房间里生活了下来,他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得以糊口的工作,他让别人都叫他阿更,生命在更替中得以永恒。
【老野】
烟圈缓缓升起,老藤椅紧绷着的藤条倏然放松。
老野走向窗台——这是他五天内第一次如此靠近窗台,把手中的烟蒂按灭了,视线投入远方,然而并不能看到什么东西,眼前是一片与自己齐高的破旧楼房,再往前就是江边,那里有个码头,现在被用来运输各种物资,视线是无法到达那里的,老野只是凭方向猜测,再往远处,大地延伸的尽头,那里可能是一片大海,或者别的什么。
在这个国家,没有人不知道蓝色党,正如没有人不知道赤色公会一样。
事实上,如果要把这个国家的人民分成两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分为蓝色党与赤色公会,这两个组织在建国前令人诧异又不失和谐地共存,凭借各自的伎俩招兵买马,广纳贤士,从偏安一隅的小公会到足以影响国家社稷的大党派,其间经历的吞并、仇杀、变局、战事数不胜数,到最后,原有的老大被击溃,取而代之的即是蓝党和赤会,而那时的两党各自拥有令人生畏的实力和数以万计的追随者。如果说蓝党是海水,赤会就是火焰;蓝党是冰山,赤会就是沙漠;蓝党是猎鹰,赤会就是巨蟒。老野在那时去了国外,等他回来时,新的政权已经接近建立,赤色公会成为了执政党,蓝色党落荒而逃。
老野接着往下看,又有一个刺眼的词引起他的注意——本主。关于这个本主,全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赤色公会的首领,他带领赤会挺过了组织外部势力的挑战,并最终建立了这个国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记得,这个本主,在建国前有另一个称谓:老大哥。
老野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那个年代,战争开始之前充满变局的那几载,凡是有胆识有远见的年轻人,哪个不参加赤色公会?他本人当时也是积极分子,携爱人和几个朋友参加了组织,当时的运气好得很,正撞见组织的领导者在他们所在的城市里宣传。见到他们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此热衷想要参与进来,那个领导者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接见了他们。当时在一个小屋子里,满满当当挤进来二十几个人,除去领导者和他的几个同僚,其他的都是新加入的会员,这些人里有像老野他们一样的文字工作者,也有银行职工、水手、马车夫等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那个领导者一手叉着腰,一手托着烟筒,兴奋地夸奖了他们,又对他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就喊我老大哥好了!老野如沐春风,当时就决定为公会奉献全部力量。如今时光荏苒,老野失去了当时和他一起战斗的朋友,与留在国内的爱人也失去了联系。而那次非正式会面,也是他与当时的老大哥、现在的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后来老大哥成了每个会员的精神领袖,在他的激励下,公会战无不胜,最终掌握了整个国家。
【阿更】
江面斑驳,不远处的码头人群熙攘,货船起锚,向更靠近太阳的方向驶去,晚霞在奇异的云彩中逐渐孕育,倒映在银光闪闪的江面上。若是在和平年代,这里不知会成就多少对恋人,又有多少文人墨客愿为此泼墨啊。
身后的一阵喧嚣打破了阿更的奇思妙想,他回头,看见了一群青年,为首的是好友阿城。阿更心情愉悦,正想上前去为今早的失礼道歉,没成想阿城也看见了他,快步冲了上来,手上缠着绷带,在阿更呆站着不知所措的几秒内,阿城已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缠着绷带的手紧握成拳,对着阿更的鼻子就是一计猛击。阿更还没来得及分析眼前的处境,就已感到鼻腔一阵翻滚,就像被人按着猛地灌了一瓶老陈醋和辣椒水,霎时鼻子和嘴巴里像喷泉一样涌出鲜红的血液,鼻子想被完全冻住一样麻木,他勉强睁开眼睛,阿城正蹲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你这个懦夫!贝拉店被砸了,你却躲在这里消遣!”
怎么回事?原来不是为早上的事。阿更擦了擦鼻血,看着阿城带血的绷带,和后面几位来势汹汹的青年,打了个激灵,立刻明白了,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下,冲着阿城喊道:“快走!”胡乱捡了个顺手的石头,飞也似地往饮冰室跑去。
到了那条路上,阿更远远地看到在饮冰室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百人,目光呆滞,指指点点。
阿更一把推开围观的人群,“贝拉!”他冲着里面呼喊着。店里面的桌椅四仰八叉地倒着,冰水流了一地,阿更和阿城大声叫着,阿更冲向里屋——就是他每次下班都要往里张望的那个小屋,他看见几个个头高大的异国人,把贝拉围在中间,贝拉头发凌乱地散着,手上的剪刀还在滴血,地上有一个受伤的异国青年,正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呻吟着。
阿更一下就明白了,趁那群人回头之际,他早已抄起石头往比他高得多的头上砸去,一个人应声倒地,阿城和其他打手也冲了进来,同那些凶悍的野兽扭打在一起。狭小的屋子里,几个衣着单薄的异国大汉和几个瘦小精悍的文学青年毫无保留地厮打着,屋外,大街上的景象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没有人会因此向屋里投上多余的目光。
【老野】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老野放下铅笔,公会正在蓄谋并进行着一场针对蓝色党的清洗行动,短时间内全国必将陷入恐慌与流血冲突中。这是老野无法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新的国家会比原来至少安全很多,然而现实打破了他对国家与公会的任何美好猜想。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有乌鸦呢?然而细细想来,老野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季节会有些什么。他决定去宣传队一趟。
到了办公室,老野照常先去查看他早前投出的寻人启事有没有消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豆子告诉他,这几天都帮他看了,还是没有你爱人的消息。
豆子问他:“首长,这几天你怎么不来上班啊,也没见你请假。”
老野失落地坐在原处,浅浅敷衍了过去。他面对着桌前一大堆文案,刚想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公会的全国大清洗行动,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说:“前几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在追杀另一个人,这几天盗匪猖獗,你们大家要留意啊。”
办公室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没人提问,也没有附和。
时间就这么缓缓地流逝着,很显然,清洗行动的规模越来越大,老野已经不会害怕在夜晚去面对那些骇人的声响。转眼已是来年三月,望着死气沉沉的办公室,老野对再见到爱人的可能已不报太大希望。
这一天,老野一进办公室,就听见豆子大声吆喝着:“找到啦!首长,你姘头有消息啦!”
【阿更】
夕阳西沉,晚霞当空,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饮冰室里屋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头发油光发亮的青年——确切地说,他是被某种难以违拗的外力扔出来的,把头发弄得那么湿哒哒也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没能抗住异国大汉的一记铁拳,鲜血沾上了他原先不怎么打磨的头发。他扶着自己站起来,转念间又冲了进去,就像冲进了台风肆虐着的大海。
隔了许久,屋里的动静才慢慢消逝,就像一台好久不用的收音机,反复扭了几下调音按钮,里面传出的声音先是没有变化,然后伴随着突兀的电子干扰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后慢慢变小,沉入空气。阿城最先出现,紧随其后的是那群精瘦的文学青年,经过这么一场血战,身形更是瘦削了不少,或单个捂着伤处跛着脚走,或两三个互相支撑着缓慢地前移,有几个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几个把手中的武器随手扔掉,然后叉着腰无所事事。阿城点燃一支香烟,把衬衫披在肩上,坐在街口看着来往人群。
阿更最后出来,虽然血没流出来多少,但还是受了不小的伤,他的左手中指好像被打折了,贝拉在旁边,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刚刚为他做的包扎,一边锁好里屋的门。
阿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以前永远不敢相信自己会像踹一只狗一样去踹一个比他高十多公分的大汉的脸,他也无法想象第一次抱住贝拉是在冲破了几个大汉的阻截后做到的。他像一件厚实的皮衣保护着心上人,而他报社的同事们,一改往日的书生做派,向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对手们扑去,这让他心里很好受,尽管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
阿更抬头看了看大家,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大家的医药费我包了,我替贝拉谢谢你们。”说完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反响不是很热烈,有几个青年先行离开了,也没有给任何人打声招呼,大概是刚刚意识到自己文学青年的身份,尴尬地躲开了,也有可能是伤势过重,直接去了医院。阿城朝阿更走了过来,理了理阿更的衣领,吐了口烟圈说:“今天晚上你也别回去了,在这儿把这些杂碎看好,明天一早我们过来,把他们押到警局去。”然后又转头看向贝拉:“我看呐你的饮冰室也别开了,你就跟着这小子走吧,今晚他在这看着,你上他家睡去。”
阿更羞得满脸通红,他向阿城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对着贝拉的那个方向说道:“别别别听他的,我没……没有别的意思。”
贝拉失笑,一把挽住阿更的右臂,淡淡的说:“我愿意跟你走。”
【老野】
经过一群人共同的努力,老野才终于把掐在豆子脖子上的手松开,豆子咳个不停,一连喝了两大杯水。
老野不耐烦地看着他,也不想催促了,进门已经十多分钟了,啥都没问出来,还把豆子掐得生疼。
豆子带着怨念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关于你姘头的消息,组织总部有人知道。”
“组织总部?”老野站了起来“你是说在首府的公会总部?”
“哎哎哎,别掐我。”豆子挤兑道“昨天收到一封首府寄来的信,上面说公会内部保存着完善的会员资料,无论死的活的,信息一应俱全,你姘头不也是会员吗?你赶快去找吧,我可不想再看见你了。”
老野找到那封信,反复读了四遍,确认是总部发出的信件。但在喜悦的同时又犯了嘀咕,他总感觉公会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近几天又发生了这么多起公会挑起的命案,更让他心里不坚定。
不管怎样,爱人终于有消息了,这是最好的,老野准备今天收拾收拾,明天赶火车去首府。
这天晚上,老野买了好多肉回来,给同屋的工人们做了他最受好评的一桌饭菜。工人们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还不觉得饱,老野又上商店买了几瓶烧酒,好几样下酒菜,回来一直和工人们痛饮到半夜。
老野首先发言:“谢谢各位赏脸,这段时间承蒙大家照顾,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各位还年轻,走的路还很长,为了明天的美好生活,干杯!”
工人们喝得七荤八素,一个人说:“首长啊,不就是出趟远门吗,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另一个说:“哎,是不是回来我们就可以看到嫂子啦。”老野哈哈大笑。
夜深人静,乌鸦还在叫着。怎么会有乌鸦呢?老野抱着酒瓶子半睡半醒地思索着,然而,此时的老野还想不出来这个时候应该出现什么鸟。
【阿更】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阿城快步离开。
阿更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喜悦中缓过神来,对他来说,今天真是太特别、太不可思议的一天了。上午还在跟阿城发火,坐在江边如失败者一般回溯自己短暂又光影的一生,晚上就收获了心爱的人儿,和她贴得如此之近,曾经那只能在梦中嗅到的少女现在真真切切地依偎在他的怀里,阿更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贝拉轻启朱唇:“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她抬头看看阿更“除了你,从来没有人能在我的店里连续出现三天以上,他们都说我不有趣。”
“我觉得你很有趣啊。你的饮料也很好喝。”阿更受了内伤,说话一字一顿,贝拉静静地听完。
夜幕完全降下,街上行人渐渐减少,月亮爬上半空,银河格外闪耀。两个青年坐在街头小声说着情话,他们身后不到一米的木门里锁着近十个异国野兽,似乎还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第二天一早,阿城带着几个人把阿更踢醒。
阿更揉揉眼睛,旁边的女孩还披着他的外衣,阿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让阿城他们在这里等候,他要先把贝拉背回自己家去。
等阿更回来后,众人小心地开了门,里面的猛兽睁开惺忪的眼,凶狠地向他们咆哮着,捆绑他们的铁链看上去如此的弱不禁风,众人费了好大的劲,两个架着一个地走出木门,就像押送死刑犯一样,把他们的手脚都捆得牢牢地,两边的人各拿一把匕首抵住他们的腹部,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人们惊诧的目光护送下,费尽周折,终于送到了警署。
阿更把情况向警员详细地说了一遍,那些警员看到那几个异国人吓得差点掀桌子。连忙叫来署长,署长眉头一皱,让人把这些异国人押进审讯室。
署长:“是你们干的?”
阿更连连称是,一想又觉得不对:“署长,是他们先惹的事,我们是正当防卫。”说完摇了摇自己满是绷带的左手中指。
署长脸色有点难看,但没说别的,他让阿更一行人在大厅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审讯室的大门打开了,阿更兴奋地站起来,等候着好消息。
一个人微微弯下头,走了出来,那审讯室的门梁似乎不够高,紧接着,另几个人也以同样的方式亮相。他们身上还沾满了伤疤,身上还印着铁链的痕迹,手上却没有阿更预想中的手铐,脚上也没有按照常理应被戴上的铁球。
七八个昨天刚交过手的异国大汉把这些孱弱的文学青年围住,最后出来的署长招呼着警员把大门锁上。
阿城觉得不对劲,大声质问:“署长,这是什么意思?”
署长没理他,叽里咕噜的和其中一个异国人交谈。阿更他们紧张地交换着眼色,他们感觉到事情可能会向不正常的方向发展。
署长突然一声令下,一群警员冲出来把阿更一群人拿下,他们被没收了兵器,双手被反锁着,阿更拼命挣扎,大声呼救,没人搭理他们。
署长摆了摆手,和其他警员回到了审讯室,锁上了门。
【老野】
火车到站,老野拖着行李挤下了火车。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首府——组织总部所在地,这里与自己老家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老野先来到一家青年旅馆,草草住下。第二天,他循着地址找到了总部,守门人要检查他的信函,老野递过去,不一会儿,山洞一样的大门打开,两个士兵模样的人带他进去,老野惴惴不安地跟着走,身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走出黑暗的门廊,大概有五十多米,前方豁然开朗,阳光刺眼地照射进来,老野看见一个巨大的水池,那水池有多大呢?据老野目测,简直就跟公园里的水池一样大,池里面水波荡漾,水下鱼儿在肆意徜徉,就像在宇宙中游走着,水面上还浮着几朵睡莲,几片荷花,一座假山高高耸立着,上面竟然有几只假鸟,鸟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婉转动听,假山旁一座水车正在旋转着,那旋转的速度和鸟叫声处于同一节奏上,这一定是巧夺天工的设计!老野感叹,花鸟相映,鱼水相迎,真是一幅能与大自然媲美的美景啊!老野和两个士兵从水池边走过,足足花了十分钟,老野完全没看前路,都要走过了还在依依不舍地转过头去观赏。
然而,就是这一瞥,让老野打了个冷战。
那座假山的背后,是一片树木,看上去是真的,枝繁叶茂,可就是在那繁盛的树叶下,有一个黑影,那轮廓足以说明这是个人类,但身形瘦小,他的身体正在上下律动着,就像是蹬自行车那样的律动,老野还想去看个究竟,但又一次,两个士兵带着他走进了昏暗的走廊,墙上挂着几幅老野不能理解的油画,看上去来自国外,老野去过国外,但那是打仗去了,根本分不清这些画的具体来历,只觉得有些慎人和怪异。再往前走,又走进一个大厅,金碧辉煌,装饰华丽,正当中有一个雕塑,一匹只有头和四肢的马上坐着一个没有头的人,那个人高举着利剑,向前挥舞着。老野感到奇怪,从进来到现在也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了,除了身旁的两个士兵,他并没有见到其他人。
【阿更】
阿更再次苏醒时已经是躺在了某家医院的病床上,他先是睁眼,调试着焦距,认出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和风扇,确定自己是躺着的无疑,他想转头看看四周,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做不到呢?阿更纳闷,他只得转动眼珠,往旁边看去,但眼珠越来越疼,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他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迫切的想要知道时间,然而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没能如愿。一种被时间抛弃了的恐慌弥漫了全身,他咿咿呀呀地喊了出来。这怎么能行,无论如何得知道时间啊,阿更心想。
一个曼妙的身姿匆匆靠近——是贝拉,看样子很多天没睡觉了,眼旁的泪痕若隐若现,很快医生和护士也涌进来,阿更被抬起,他终于看到了四周的情况,阿城躺在旁边,右脚被缠上绷带高高吊起,其他的病床上也躺满了自己的同事,看样子是受了不小的伤,远比那天在饮冰室受的伤要重。
阿更半坐着,医生和护士正在做着详细的检查,贝拉走到阿更面前,小声啜泣着:“醒来我就觉得不对劲,急忙跑去警署,发现关门了,去报社找你们也找不到,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们被人甩在了路边,有几个已经没气了。”说完再也掩饰不住,捂着嘴抽泣了起来。
阿更想抬头,这才发现脖子上被套了支架,想做出动作恐怕不行,于是半坐着,任凭脑袋歪向另一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发现自己一说话胸腔就疼得很,只能说出含糊不清的词语。贝拉连忙把他扶正,告诉他:“医生说你们能被救活已经是万幸了,你全身有十多处伤口,所幸流血不多,但是阿城——他以后想走路会非常困难。”
阿更用尽全身力气说:“我们昏迷多久了?”
“快三天了,”贝拉带着哭腔“他们还没有醒过来。”
医生做完了检查,对贝拉叮嘱了几句后就走开了,阿更看向她,贝拉没说话,默默地给阿更盖上被子,坐在了病床上。
【老野】
老野一行三人终于在一个大堂前停了下来——老野上一次停下来是在四十五分钟前。两个士兵安排他坐在大堂门口等候,他们俩进去禀报。
五分钟后,一个管家走了出来,告知老野本主此时正在休息,有什么事情可以向他汇报,他叫masadu。
老野说:“其实可以不用见本主的,我听说这里有人知道贱内的下落,求人心切,于是自作主张地闯入了,有什么打扰的还请见谅。”说完将那封信函交给管家。
Masadu戴上眼镜,仔细地读完这封信,然后摘下眼镜,摘下胸口的手帕擦了擦,把信件折好放回信封,塞到衣服的内袋里。上下打量着老野:“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老野的笑容僵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Masadu顿了顿说:“简而言之,你既然进来了公会总部,想必也不是凡人吧。”他绕着老野踱步,“当然,这的确是我们发出的信件,上面的邮戳清清楚楚的写着赤色公会,这当然是不假的,但是,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的让一个来自地方的会员就这么走进来,然后为他解惑,最后再毫发无损地放他回去吧。”
老野的心立马沉了下去,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公会总部的可怕还是让他全身发抖,一种剧烈的呕吐感从身体深处产生。
Masadu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肯定的,我们会履行承诺,你的爱人的相关信息我们一定会如实向你提供,但在这之前,你有必要知道自己得牺牲些什么。”
老野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他只得哆哆嗦嗦地回答:“只要不是送命,我想我可以考虑。”
Masadu发出了一连串散发出寒意的笑声,那使老野联想到鬼蜮。“当然不是送命我的朋友,”masadu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男人,“我想你保证,那要有趣的多,跟我来。”
【阿更】
贝拉在日历上印有数字15的地方画了个叉,在那台历前停留许久,还是离开了,关了台灯,锁好房门,带着一个斜挎包走向医院。
走进病房,阿更已经可以下床做简单的运动了,这得益于他与生俱来令人诧异的钢铁般的身躯,一旁的阿城和其他同事也早已在前几天醒来,但伤势过于严重,目前还是不能自主活动,护士每天都会过来给他们换上新的营养液。从他们住院的第一天到现在,贝拉已经在日历上画了三十个叉。
贝拉把阿更扶回床上,阿更皱着眉头,满脸阴云。
“贝拉,这一个月真是难为你了,都怪我们不好。”
贝拉没说什么,她抱住阿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她知道阿更的秉性,也知道他心里的滋味,有时候无需多言,就能抚慰这个含羞的少年。
“对了,我仔细地想过了,”阿更挣开怀抱“我总觉得事情蹊跷。”贝拉不说话,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阿更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座城市被异国人割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他们尚在掌握之内,但最近他们已经强大到连政府都惧怕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毫无征兆似的。”阿更观察着窗外,“你是怎么想的?”
“我刚开饮冰室的时候,还认识几个异国朋友,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最近,尤其是这半年,也不知怎么,有些不友善的异国人好像脱离了控制,他们已经与这座城市的土著居民发生了很多次冲突,得益于蓝色党的庇护,他们并没有受到惩罚。”贝拉和阿更站在一起,看着对面楼房上的爬山虎。
“我感觉,这个世界要陷入混乱了。”阿更说,“异国人无法无天,蓝色党竟然坐视不管。”阿更冷笑了一声“无论如何,我要提出抗议,等我回到报社,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笔杆子的厉害。”
贝拉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没有报社了,蓝色党已经派人接管了那里。”阿更回过头,贝拉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泪光。
【老野】
又是一段遥远的旅途,老野心想,这次他没有心情欣赏沿途或美丽或慎人的风景,他的大脑完全被刚才的种种经历所占据,他开始思考,眼前的这个管家会让他牺牲什么,现在要去的地方又有几分凶险。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两人在一间普通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masadu微笑地面对着他,双手背扣着。
“你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老野点了点头,他更想承认这是由于极度紧张导致的痉挛。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门被打开,老野跟随着masadu走了进去。房间里的灯亮得不寻常,老野认为,一般的房间根本不需要如此高强度的照明,然而环视左右,老野却被真真切切地震撼到,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视觉体验。
这是一个实验室,左边竖立着好几个完全一样的透明圆柱,有些上端不封顶,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电线将不知名的电流通向这里,圆柱里面是按照真人比例做成的模具,但是……这也太像了吧,眼睛鼻子上的纹路都很清楚,电线一边插着这头人脑,另一边牵引着主机,主机在老野的正前方,设备极其复杂,发出一种机器特有的轰鸣声,主机上有些按钮正一闪一闪的,主机的右边有很大的空间,有一些工作人员正围着一个设备进行着相关实验,墙上还挂着老野看不懂的示意图,上面写着什么“大脑熔断线路”“嫁接程序”等等奇怪的标题。
老野战战兢兢地提问:“尊敬的masadu先生,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吗?”
Masadu略显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你还没有理解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项实验项目的参与者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
“让我来做个简短的介绍吧,说不定能打消你的疑虑。在这个小房间里进行着的是国家最机密的科研计划,它是由本主批准,由全国最优秀的科学家执行的实验,从建国前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五年之久。实验的内容是在人脑内装备一种人工设计过的程序,如成功植入,则这个人将会依据程序的指令行事,我们可以让他变成杀人魔,也可以让他变成你的保镖,总之,他会在对公会绝对服从的前提下从事着各种工作,这就是实验的最终目的。然而,我们的实验并不总是如此顺利,实验失败会熔断这个人的大脑,他们会随着大脑的自愈回到自己人生的某一阶段。实验开始以来,只有不到二成的人能够成功,你进来时看到的旋转的水车和假鸟的叫声,并不是我们刻意设计的程序,那是需要外力维持的,一个实验成功者便是那股力量的来源。”
老野心里一颤,想到那个黑影。
“怎么,现在明白了吧,从现在起,你就是这个实验的实验者,这不是一个请求,如果你想再见到你的爱人,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对吧。”
老野说:“如果实验成功了,我就会成为一个傀儡,如果失败了,我就会成为另一个自己,那样即使知道我的爱人的下落又有什么意义?”
Masadu说:“可你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去做实验。”
老野说:“如果我硬要闯出去呢?”他笑道,“我可是上过战场的。”
Masadu冷笑道:“我想,你应该不希望体验一下后颈被刺穿的感觉吧。”他直勾勾地盯着他“尽管你很少流血,但是,任何人都挨不过颈动脉被割裂的痛苦吧。”
老野内心的恐惧与绝望已经到了极点,他明白这里就是他的最终归宿。
【阿更】
三个月过去了,春天到了。
阿更的身体已经几乎恢复,他同事的迹象也慢慢好转,但无论怎么努力,他们都无法钻进正常的躯体,身上的一些石膏或绷带渐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阿城的右脚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他坐在床上,愁闷和苦痛看样子击垮了他。
阿更扶着窗台,这三个月来几乎每一天他都能察觉到变数,或是道听途说或是观察得出的结论,他把这些东西都记录在案,现在,他面对着这些信息,尝试着把它们以一种符合逻辑的方式串联在一起。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蓝色党正在允许越来越多的异国人,甚至异国军队涌入这个城市,蓝色党给予了他们很大的优先权利。这三个月里,阿更听说的关于异国人横行霸道的事例越来越多,刚开始还能听见大家抱怨,现在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二十年前,由于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这座城市被许多国家觊觎,进而被相继瓜分,他们确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从那时起,异国人与蓝色党的僵持便持续着。现在看来,异国人控制了蓝色党,或者说由于一些关乎利益的东西蓝色党不得不向异国人屈服。
其次,阿更根据自己以前在报社里得到的相关信息推测,国内的其他城市,尤其是沿海城市,蓝色党也在渐渐失去它的控制力,异国人像是发现了突破口,他们分散火力,正在向国家的第一道防线发起攻击。蓝色党为了掩人耳目,控制了各个城市的舆论机关,许多人还不知道此时他们正面临着空前的危险。
最后,这几天常常能看见军队在街上行动,不同于以往的几排士兵,现在随处可见的军队,是真正的荷枪实弹,军用卡车也在来回穿梭着,车上载着的士兵都紧握着步枪。战争的导火线可能正在燃烧,蓝色党和异国军队在经过这么久的僵持后,即将把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再次推向战争的深渊。说不定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已经打响,海边的港口已经被占领。
这就是目前的情况,阿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战争要开始了,他要离开这里,要带着爱人和兄弟离开这个地方,摆脱蓝色党的控制。阿更把现在上天留给他的几个选择写在一张纸上:
第1, 重新夺回报社,以此为据点同时对抗内外压力。
第2, 离开这座城市,去别处保身。
第3, 加入另一个组织,推翻蓝色党,保卫国家。
阿更笑了笑把第一个选择划掉。
第二个选择,对他来说无疑是充满诱惑力的,去内陆逃命,不代表任何一方地生活下去。但阿更心里明白,自己不会这样选,除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古训,他的内心深处有股倔强的劲,那股劲让他不想就这样苟活下去,他想战斗,想当英雄,他想自己的兄弟甚至贝拉,都不会为选择这一条的自己感到光荣。
其实阿更在写下这些选项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知道应该加入什么组织。有什么样的组织能比蓝色党更具有生命力,这是他需要谨慎斟酌的问题。
一旁的贝拉对他耳语道:“赤色公会。”
【老野】
老野说:“我同意。”这是四个小时后的第一句话。
“真是太特别了!”masadu啧啧称赞,“不愧是参加过国际赤色支援队的老兵,就是比那些蓝色党有魄力!”
“但是,我得先知道我爱人的下落,”老野提出条件,“这样我也能死得好受点。”
Masadu思索了一番,“没问题,我保证你会在实验结果出炉前知道她的消息。”masadu欣然应允。“啊,差点忘了,参与实验的人都必须更名,让我看看你的名字……嗯,这是你双亲给你取的吗?”
“我是个孤儿,这是我自己取的。”老野说。
“啊,我很遗憾。”masadu颔首,“那么现在,你得想一个新名字,或者代号。”
“代号……老野。”
“好的先生,那么,实验正式开始,祝您好运。”
【阿更】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更丝毫没有诧异于贝拉的突然出现,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反复嘀咕着:“赤色公会!赤色公会!赤色公会!”
他转过身,抱住贝拉,激动地说道:“贝拉,我们得救了,我们有办法逃离这里了,我们甚至可以改变世界!”
阿城在旁边低语道:“带我一个,不要嫌我扎眼,我就算只剩一条腿也要和蓝色党和异国人死磕到底。”话音低沉,效果显著,其他同事们纷纷附和。
阿更一看势头正好,连忙锁上病房的门,站在屋子中央,用自认为有力的声音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同志们,异端四起,天下将乱,然而蓝色乱党不思国事,助纣为虐,陷我祖宗五千年之基业于十万火急之中,今内有朝野数党,虎踞龙盘,雄霸一方,外有异国猛兽,暗处窥探,咄咄逼人,我泱泱大国,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现如今国际赤色主义盛行,它在一个充满变数的世界里诞生,但它的使命,是带领我们走向希望!赤色主义,是唯一一个能解救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教条,而赤色公会,就是我们的大本营!作为朝气蓬勃的青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要让全世界看到我们青年人的力量!我提议,在座的各位,和我一起,加入赤色公会,让我们一起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胜利做出贡献!”
掌声、欢呼声一起迸发了出来,像突然被拧开的汽水,许久没有停止,压抑又躁动的内心像是突然找到了一片草原。屋里的七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阿更一手扶着阿城,一手牵着贝拉,其他人互相支撑着,纵然身体仍然抱恙未愈,他们已然看到了希望。
半个月后,阿更一行人出院,贝拉卖了饮冰室,拿其中的一部分钱交了住院费,阿更来到那空荡荡的店门口,站了很久。
他们得到了赤色公会的热情接纳,极其有幸的亲眼见到了公会领导者,那个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托着烟筒,兴奋地夸奖了他,从那以后,他们称那个领导者为老大哥。
【老野】
“我们会把你爱人的下落信息和实验程序一起输入到你的大脑里,在实验进行的时候,你就会梦见爱人的下落。”一个科学家说。他和另外四个人一起负责这起实验。他负责制作程序,另两个人执行程序导入大脑的工作,剩下两个人负责观察并记录实验结果,预计可能导致的后果。
老野点头,那个科学家为他打了麻醉剂之后,老野便失去了意识。第二个科学家将一根电线接入老野的后颈——那是与脑干相接的地方,电脑里的复杂程序会首先转换成有规律的量子,这些难以察觉到的小颗粒会冲击大脑,大脑会将其再次转换成有用的信息。
昏昏沉沉的,老野进入了梦境。
那是二十年前的老家,街上的氛围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安宁,电车、西洋人、军队……构成了那条他最熟悉街道的日常景象。
老野像一个隐形的鸟,在街道上空穿梭,老野认得出来,这是他年轻时回家的路,眼旁动态的景象慢慢停止,他停在了一家饮冰室前。
一个仿佛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美丽少女走了出来,一袭白裙,头发自然垂下,有几根躺在她有着完美形状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很紧张。
老野激动地叫出声来,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啊,为何你没有了消息,你究竟去了哪里?老野伸手,往前够着,他无法移动,还是站在原地。
那个姑娘摸着他的脸:你终究还是来了。
老野大喊:你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那个姑娘叹了口气,脸色突然恢复了平静:我回来了啊,你还记得吗,就在这里啊。
老野哭了:为什么我没有找到你啊……
姑娘说:你不要尝试找我了,你赶快逃出去,时间不多了,记住,千万不要再来打听我的消息,你要好好活下去。
远处发生了大爆炸,老野抬头望去,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天边升腾了起来,路边的行人纷纷惊呼,许久才缓过神来,四散奔逃,老野还想再看看那个姑娘,可惜他已经被人群卷走了。画面陷入黑暗,梦境结束了。
【阿更】
四月的港口,风平浪静,阿更料想中的战争尚未从这里蔓延,远处不时传来巨轮的呼吼声,天边的朝阳还沉浸在乌云的怀抱里。港口比以往冷清了许多,阿城他们坐在台阶上,享受着夹杂着晨露的海风。
国际赤色支援队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它就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大家庭,里面有来自各个国家的赤色分子,他们团结一心,奔赴各国支援战争中的赤色公会,真真切切地为理想而战。阿更阿城和其他新加入的赤色青年服从了组织的调配,他们在这个港口等待,一艘客轮会把他们带到未知又令人兴奋的彼岸。
阿更和贝拉从远处走近,阿更带了个手提包,里面应该装满了书,贝拉两手空空,紧跟在阿更身旁。
走到港口尽头,两人沐浴着海风,许久,阿更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的爱人。
“贝拉,听我的话,好好留在这里,留在组织工作,等战争结束,我们还在那个饮冰室门口见面,好吗?”
贝拉没有言语,她静静地靠在阿更胸口,也没有眼泪。阿更抱住她,趁着暖意尚存。
一艘客轮从远处开来,可以看见它坚硬的外壳冲破迷雾,准备在港口停靠。贝拉站直了身,默默地看着他。
贝拉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剪刀——那是他常用来防身的剪刀,剪下一束乌黑的发梢,送给阿更:“只要看见它,你就想起我了。”那是一束艺术品,乌黑光亮,弹韧柔软。
阿城一行人起身,阿更在贝拉额头上留下最后一吻,随后毅然决然地,跟随前进的人群,走向那艘轮船。轮船没有过久停留,迎着远方的召唤,缓缓启程。
【老野】
老野醒来,周围站着五个看不见脸的人。
老野竟然不想起身,他躺着问,实验失败了没有。
其中一个科学家说:“当然失败了,不然你怎么可能作为一个主观思考者提出这样的问题?”
老野内心欣喜,他激动地下了床,想冲出去,被科学家们拦住:“你没法出去,实验失败了,按照程序的进行你的大脑会被逐渐熔断,然后,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
老野问:“为什么大脑会熔断,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由于外界程序的冲击,人体大脑会首先进行排异行为,但由于逐渐自身难保,大脑会触发自毁机关,也就是所谓的熔断,熔断会在试验后大概三到五小时进行,到那时你将失去所有的意识,进入假死状态。”
“等我大脑完全熔断后,会发生什么?”
“大脑会开启自愈功能,相关器官会进行重组,但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状态,你会穿越到另一个人生阶段。”
“当我完成穿越后,我会继续存活下去,带着原有的记忆,对吗?”
“确切的说,你并不会带着原来关于世界的记忆,你会像一个婴儿一样降生在那个世界,但是大脑仍会保留对世界的感知能力。”
“也就是说,在至多五个小时后,由于实验的失败,我会离开这个世界,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会死亡,而是回到我的年轻时代继续生活,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科学家们默然,老野打开房门:“我想见见masadu。”
走到原来的大堂门口,masadu略显遗憾的看着他:“这么说,实验失败了是吗?”
“是的,而且五个小时后,我会离开这个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地。”
两人默默无言,看着墙上的壁画。
“尊敬的masadu先生,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想出去,我想在外面结束我的生命。”
Masadu深吸一口气,然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把那口气呼出来。
“老野,我很同情你,念在你是老兵的份上,我允许你出去,但你必须配备一个士兵,他将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老野向masadu鞠了一躬,然后走向那个山洞般的大门。一个背着步枪的士兵跟了过来。
再次看见阳光,老野感觉过了一个世纪。
先去了一家超市,买了几瓶烈酒,几块牛肉,一看钱包,发现零钱还多得很,又买了一瓶白酒——一瓶他以前一直想尝尝又不舍得买的白酒。又上书店,买了一本书,几张报纸,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老野匆忙地撞见一个公园——那公园不是很大,有一片草地,几颗树木,几张长椅。老野把一大袋东西放在长椅上,自己坐在草地上,野草格外地扎人,老野却不想起身,他拿起一瓶酒,打开,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觉得嘴角辛辣,又拿出牛肉,大口大口吃着,那个士兵站在他旁边,看着远方。
老野拿出报纸,报纸上还在不停的对这个新生国家和赤色公会发表溢美之词,老野看着手中的报纸,想起以前的报社,以前的同事、战友、兄弟、爱人。
老野把身体完全地在草地上铺展开来,他忽然感觉到久违的畅快,那一瞬间,他的爱人仿佛就在他的身旁,和他五指相扣,他的兄弟似乎就在不远处,对着天空许下誓言。
就这样吧,就这样一直躺着吧,酒精让他的思维渐渐陷入混沌,这样的混沌似曾相识。
时间应该不多了,老野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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