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罗•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里写,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
所以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或者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做不到,恐怕是人悲伤的真正来源。爱波和弗兰克曾经像丢失了导航的帆船在大海上飘到哪里算哪里。我终于理解爱波为什么对那场失败的表演有那么大的反应,因为那个舞台是她唯一能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价值所在。
《革命之路》 理查德·耶茨
故事以一场糟糕的业余话剧表演开场,女主人公爱波因此深陷悲伤和自责不可自拔。对丈夫弗兰克的安慰拒之千里,那一夜最终以两人互揭伤疤的争吵结束。
表面上弗兰克和爱波是一对美妙的夫妻,完满的家庭,一双可爱的儿女,他还有自己的事业。而实际上,弗兰克只是在父亲曾经供职的公司混混度日,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最无聊的工作。他把每个月在银行柜台前领取工资支票的同事形容为排队等待喂食的猪,他蔑视他们,却忘了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员。爱波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清扫花园、相夫教子,把自己包裹在一切日常的琐碎之中。他们身上的共同点是没有人生目标,得过且过。
不同的是,弗兰克成长于一个富裕的中产家庭,长大后叛逆乃至忤逆,曾经仅用一封没有回信地址的信通知家里要结婚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去应聘却没有提父亲的名字,是因为他把父亲视作一生的阴影。而爱波自打出生就被送到这个或那个亲戚家里寄养,父母始终扮演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在她给弗兰克看的“宝物盒”里全是和父母有关的东西,相片、甚或是一个老旧的挂件。她曾经跟小伙伴一遍又一遍地炫耀妈妈给她买了漂亮的蓝色毛衣,而且还会在妈妈那待上一周两周,哪怕人家根本不关心;爸爸来姨妈家看她时,那得体的衣着,潇洒的站姿,她觉得那才是世界上所有男人应该有的样子,她要抓紧时间多看几眼;爸爸随便从一个保温瓶上摘下来的挂件也成了她最贵重的珍藏。弗兰克曾经不懂爱波所谓的对父母的爱,后来才明白,那份爱其实是渴望。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爱波更加独立,她曾经对朋友倾诉她渴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有目标,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故事中,就是这样两个人生经历迥异的人结合到了一起。他们生活在革命山庄,在香烟、酒精和一切琐碎的陪伴下平淡度日。
那次剧烈的争吵之后,爱波似乎一直在思考着改变,改变现在的死气沉沉的生活状态,改变碌碌无为、平庸的一切。弗兰克因为在欧洲参战的经历不止一次宣称只有欧洲才是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而他熟悉巴黎,所以爱波在他生日的第二天向他宣布了令她自己期待不已的伟大计划:移民巴黎,她要帮助弗兰克找到自己,她说你不需要非比寻常,你只要做你自己。要改变就变得彻底。后来连弗兰克也相信这个计划的美妙,虽然他并不知道爱波口中的他的所谓才华在哪,但一想到现在这该死的生活就要像切除恶性肿瘤一样被摆脱,他也情不自禁地飘了。
然而事情很快发生了转折,弗兰克只当应付差事做的宣传册却获得高层赏识,不经意地得到升迁的机会;爱波意外怀孕。事业的进展让弗兰克本已产生动摇,爱波三度怀孕更让他彻底放弃了移民计划,虽然他安慰爱波说是推迟,而且他几乎已经说服爱波放弃堕胎,暂缓欧洲之行,直到疯子约翰·吉文斯的到来。
约翰步步紧逼的质问当场拆穿了弗兰克的小心思,他根本就不想去巴黎,爱波怀孕和缺钱只是挡箭牌。惹得弗兰克勃然大怒,对他火力全开。在把吉文斯一家骂走以后,又是和爱波的一顿战斗,不过这次几乎是单向的。虽然他竭力地想要挽回爱波的理解,但此刻在爱波眼里他已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和懦夫。弗兰克安慰性地触碰她时,她歇斯底里地尖叫,随即招来他像对待泼妇一样恶毒的羞辱和谩骂,而爱波则始终心平气和地听着,直到弗兰克对她说出了那句作为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最残忍的话:我祈求上帝你已经把孩子打掉了。她让门在身后轻轻关上,独自朝山上走去。爱波连争吵的兴趣都没有了,她对弗兰克说看他一眼都多余,因为不爱了。在这场暴风雨过后,他们平静如常地一起吃了早餐,他问她真的不恨他吗?她说,不恨,真的。然后他们吻别。都不爱了,恨又从何而来呢?
爱波无言地靠在山坡上的树下时,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内心独白。她应该回忆过自己没有一天不渴望父母的童年生活,也应该回忆过初识弗兰克时那些美好的片段,以及反思她的婚姻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约翰临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高兴的是我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宣判了她和弗兰克就是一对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疯子竟有如此精准的洞察力,而“我”爱波居然在那些相互编织的谎言中生活了那么多年。约翰的判决一定给了她难以承受的触动:孩子出生和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有何意义?何况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生下来。她告诉自己“如果要去做一件忠于内心的事,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做”。于是她给弗兰克留下字条: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责备自己。她肯定知道那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让这句话看上去更像是诀别信。爱波因大出血而死,她用自己的死亡做出了最后的抗争。
爱波的死所引发的震荡在几个月后归于平静。平静到生前好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新朋友讲述,好像这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事,她没法不和别人分享;弗兰克搬走重新上路;吉文斯太太认为自己间接造成了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而心怀愧疚,但很快就用这样那样的工作令自己重返常态,她喋喋不休地向丈夫念叨生活的琐碎,听得先生摘掉了助听器。故事结束。似乎在说,生活掀起再大的浪,也终将平复。
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或者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做不到,恐怕是人悲伤的真正来源。她和弗兰克曾经像丢失了导航的帆船在大海上飘到哪里算哪里。我终于理解爱波为什么对那场失败的表演有那么大的反应,因为那个舞台是她唯一能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价值所在。
她不甘心在三十岁上的年纪就看到将如何走完一生。她要寻求改变,颠覆性的改变,要革命,革自己的命,那就必须放下所有的羁绊,远走他乡是她想到的方式,你弗兰克不是说欧洲是最美好的地方吗?那就在世界的另一头,让一切重新开始,让追寻梦想的激情重被点燃。
爱波是个悲情的人物,但也是最有力量的人物。耶茨试图注入她的正是一种不安于现状、不断开拓的冒险精神、进取精神。
同时,她的悲剧其实是可以避免的。一方面,如果她有一个像弗兰克那样在父母陪伴下成长的童年,她就不需要用成年后的伪装和凡事以自己为中心来抚平童年的伤痕;另一方面,即便没有前述假设,纵观全篇,她和弗兰克几乎没有一场可圈可点的、互换位置的长谈,吵架也是穷尽所能互揭老底,在对方的弱点中获得胜利的快感。当然,如果不是嘴上说为了你,心里想的是自己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耶茨用冷峻的文笔描写日常生活中不太引人注意的细微之处,他只让人物说话,而不评价孰是孰非,平淡的叙述亦足以让人反思家庭、婚姻、陪伴、个人价值的追寻等等。优秀文学作品的一大特质正是这样:不说教,不随便抓一个人过来跟他讲一番做人的道理,它只促人反思。
最后还是想说,如果我写,我不会给爱波这样的结局,我太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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