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6日星期天,医院,诸事不宜
事实证明,生活永远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勇敢的公主打败了女巫,国王和王后都会从诅咒中醒来,一家人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洗胃,输液,留观,出院。第三次了,流程早已熟捻于心。老陈签完字,护士拔完针,陈绍把轮椅推过来,把妈妈扶上去。出门,上车,回家。
一路无话。
老陈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神情委顿的一对母女。妻子一如既往地泪目低垂。长期宅在家,她的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长期泪水浸泡的眼睑又红又肿,脸上沟壑丛生。四十多岁的人,竟像年过半百的老态。女儿靠在车后座的另一边,正当青春蓬勃的一张脸,却阴沉得拧得出水来。
“小绍,下午你也该返校了,爸爸带了你的书包,要不就直接送你先回学校吧。”爸爸试着打圆场。
陈绍略略沉了一下下巴,表示同意。车一路开到学校门口,陈绍下车去后备箱拿了书包。关后备箱时,父女俩交换了一下眼神,许多话已不必再说。老陈在女儿的手背上拍了拍,说:“你去吧。放心。”
陈绍走出去几步,一咬牙又折回来,压抑着满腔怒火,对着后座上发呆的妈妈慢慢说道:
“妈,我求你了,别再作了。我高三了,得好好读书了。您就算要折腾,等我高考完了吧。”
天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后座上妈妈缩在阴影里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谁也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在她之后一生中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晚,或者从噩梦中挣扎醒来的痛苦瞬间,陈绍都会再一次想起这个场景,幻想着自己没有说出这样一句绝情的话,而是再一次抱抱母亲羸弱的身躯,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吻。
周日晚上照例是晚自习。经过理科班门口时,陈绍看到韩斌从走廊另一侧缓缓走过来。想来她脸上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韩斌看见她时竟愣了一下,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她很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很想像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一样,狠狠地在他肩上捶上一拳。然而此刻她感觉很累很累,累到嘴角都抬不起。韩斌眼神黯了一瞬,最终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了教室。
2006年6月9日,医院
关于这一天到哪里去浪,陈绍还埋在高三的书山题海中时曾经YY过无数遍。高三是她18年人生中少有的拼命岁月,每当不得不耐着性子认真写字做题时,她就暗暗发誓,一出高考场,她就要去唱K蹦迪,去花天酒地,去旅游,去每一个美好的别处。
总之不是在医院。
医生刚刚已经看表宣布了死亡时间,盖上了白布。丧葬代办公司的人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追问寿衣在哪里,要给妈妈净身换衣服。而她和老陈从早上到现在手忙脚乱,哪里想过准备衣服这些细节。
但是妈妈显然帮他们想过了。不仅想过,更是精心安排过。早上当陈绍在卧室里发现异样时,妈妈身上已经穿着她最爱的一套Gucci时装,新染的头发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安详。床头柜上留着一封信和签署好的离婚协议书,全然不像她平时拖拉懒散的风格。
病房里吵吵嚷嚷,护士在催着老陈签各种文件,似乎有人在争吵,有人在痛哭。地板上有无数双脚跑来跑去,噔噔噔,噔噔噔。
唯独陈绍是静默的。
蹲在病房的角落里,陈绍静静地望着病床上那张白布。今天早上到此时的一切来得太快,她拿手掌敲了敲头,听着头盖骨发出木木的回响。应该...还在做梦吧?
三天前,高考前夜。她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书包,清点准考证和文具。妈妈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脸上是久违的微笑,竟然有点幸福的味道。
“小绍,好好考。你报法学院很好。妈妈不指望你成为什么大律师,学法律让人头脑清醒。女孩子,头脑清醒就很好。”
难得地,妈妈今天说了点新鲜的话题。陈绍看向她,嘲讽地说:“唷,您还知道我报了什么志愿呢?”
“我也想清楚了,你说得对。”妈妈没有理会她的嘲弄,似乎在为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努力组织着语言。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好像生怕陈绍听不清。“等你高考完了,我就跟你爸离婚。之后咱们娘俩在一起,好好生活。”
这个转折有点大,陈绍转过来看着妈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妈妈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抬起头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表情很认真:“之前是我不好,经常对你发脾气。以后就咱俩了,你不要嫌弃妈妈。”
陈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拿起书包,往自己的卧室方向看了看。
妈妈了然地点点头:“去睡吧。好好考,妈妈知道你没问题的。”
陈绍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看了客厅里的妈妈一眼。现在回想起来,那晚的妈妈很反常,因为…她看起来太正常了。这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妈妈大多数时候的无精打采,偶尔的歇斯底里,一贯的悲观绝望和愤世嫉俗。而那一刻坐在沙发上对着她一脸笑容的那个女人,更像她儿时记忆里的母亲,有着温暖的眼神和坚定的双手。她觉得鼻子有点酸,赶紧躲进了卧室。
那似乎是妈妈跟她最后一次正经的对话。这个曾经给予她生命的女人,在她初到这个世界时,一直把她抱在怀里轻哼摇篮曲的女人,把她此生剩下的言语,写在了床头柜上那张轻飘飘的纸上。
她说,希望女儿原谅自己的软弱,因为实在太累,太痛,太难。
她说,离婚协议书签了,共同财产一人一半,她自己那一半留给女儿。
她说,她谁都不怨。不祈祷来世再做夫妻和母女,人生太苦,还是别再有来世吧。
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陈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心想这糊涂的妈妈,最终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凡她有点法律常识,就该知道光签了离婚协议书没用。她如果想要在自杀前为女儿保障一半的财产,至少应该活到办完离婚和财产分割,再公证遗嘱。
她的妈妈,一辈子都是个做事稀里糊涂的女人。
灵堂。
夏天的风呜呜吹过简易的棚子,旁边一排花圈哗哗作响。旧音箱循环播着大悲咒,无数人用平静枯燥的调子翻来覆去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背景音里木鱼空洞地敲着,像古时候夜里滴不尽的更漏,打在人心上木木地痛。来吊唁的亲友来来往往,陈绍一概浑然不知。这两天她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一切都像快进的黑白镜头,又像是荒诞的梦境,她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只远远地旁观。
香案的下面,有一盏长明的油灯。丧葬公司的人点上之后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闺女儿你这三天要守好这盏灯,这是给你妈照亮黄泉的路。这灯熄了,你妈就走迷路了。
灯油如豆。陈绍睁大眼睛,仿佛看见层层迷雾中一条崎岖的小路,她笨笨的妈妈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茫然无措地辨识着方向。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把油灯捧到手上,想要找一个什么东西拨一拨灯捻,让火光更亮一些。偏偏整个灵棚里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她也茫然了,就继续捧着那盏油灯,木然地看着平静燃烧的那一点点火。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抬头看,是老陈疲惫的脸。
“小绍,别憋着了。你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些。”
陈绍看了一会儿父亲,又默默地看回手里的油灯。三天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老陈说得不对,她没有憋着眼泪,也没有憋着言语。人生第一次,她懂得了有一种状态叫“失语”。似乎有万千思绪飘过心头,竟没有拨动一丝涟漪。
这场梦境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她想要醒过来。她想要如往常一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从梦中恍然坐起,发现一切如昨。爸爸没有出轨,妈妈也没有自杀。她开开心心地背上书包,告别爸妈上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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