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恶作剧,以恶搞他人为乐。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恶搞了一位女生,没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举动,毁掉了她的一生。
发现这件事的严重性时,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那天,我们同学聚会,喝了一地的酒瓶子之后,李全义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顾影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就问:"哪个顾影?"
"咱们小学四年级的同学。"
"噢,记得,那个女生,后来她家搬走了。"
"对,就是她。"李全义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也不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你有她的消息?"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她来。"
"她的声音很细,不爱说话,脸上有个痣在嘴角吧?"
"左边。"
"对,是左边。"
"她的成绩一直是咱们年级第一。"
"可是后来她辍学了……"
"挺可惜的,如果她不辍学,也许早从清华、北大甚至哈佛毕业了。"
"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捣鼓的那件事,她是不会辍学的。想起来我很内疚。"
"小时候,都不懂事。"
停了一会儿,李全义突然问:"你说顾影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接下来,我俩都沉默了。
读小学的时候,我坐在顾影的后排。有一次考试,我想抄袭她的答案,遭到她的拒绝。更不幸的是,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把我狠狠训了一顿,还通知了家长。我爸爸可以容忍我一切调皮,但是觉不容忍我在学习上懈怠。那次,爸爸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还跪了半宿。从此,我对顾影怀恨在心,一直想报复她。
一次,我导演了一出双簧。那天上学时,我带了一个崭新的日记本,塑料皮,我还故意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上课间操时,李全义在我的授意下,偷偷把那个日记本塞进了顾影的书包。
班主任来上课的时候,我突然大叫起来:"哎?我的日记本不见啦!"全班同学你看我,我看你,骚动起来。
老师走过来,问清了情况,立即严肃地说:"是谁干的?赶快拿出来,主动承认错误,不然,我就要搜了!"
没有人应声。老师问了三遍,最后,开始搜书包。
同学们鸦雀无声,静静等待着结果。搜到顾影的书包时,我大声说:"就是那个日记本!"
当时,全班大哗。这样一个学习成绩一直名列榜首的女生,这样一个说话脸都红的女生,这样一个担任班级品德课代表的女生,这样一个所有的老师都经常夸奖的女生……竟然偷别人的日记本!
很多同学都认为是个误会,可是被我坚决地否定了。因为日记本是在顾影书包最底下的夹层里发现的,它没有和其它书本混在一起,而是单独放在夹层里,这怎么可能是误会呢?
当时,顾影的脸一下就白了,她猛地甩过头,愤怒地盯着我,那眼睛都要冒出火来。我不敢和那眼睛对视,低下头……
顾影突然号啕大哭,转身跑出教室外,老师叫了几声都没有叫住她。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来上学。
老师去家访几趟,没有一点作用。据说顾影的父母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一直蒙着被子哭,只要父母的话稍微激烈一点,她就要服毒……
我的心理压力很大,有几次想跟老师坦白实情,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
后来,听说顾影家搬走了,搬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猜是她父母考虑到顾影的自尊心,带她到了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上学了……
她家搬到哪里,我并不知道。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估计想打听都打听不到了。顾影留在我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就是那喷火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虽然她那时候并不爱说话,但是,我深刻地记着她的声音。最近,我经常接到陌生的电话,那莫名其妙出现在电话中的声音很像她!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是我想了解顾影状况的心情却越来越迫切了。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是否还在记恨我?……我必须找到她,弄清她的状况,请求她的原谅,不然我的内心无法平静。
我还记得,上次同学聚会时李全义曾经提起过她,于是立即拨通了李全义的电话。
"李全义!"
"嗯,有事吧?"
"你知不知道……关于顾影的消息?"
"你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不知道。上次同学聚会时,我不是还向你打听她的消息吗?"
"她家有没有我们认识的亲戚?"
"不知道。"
"她爸爸原来在什么单位?问问她爸爸的老同事,估计能知道她家的去向。"
"不知道。"
"当时咱班的米老师一定会知道的。米老师退休了吗?"
"不知道。"
"好吧,我打电话问问。"
我又打电话到我们的小学,找米老师。米姓很特殊,当时全校就一个姓米的,因此我在电话里一问,对方就知道我要找谁。
接电话的人告诉我,米老师调到县老年人活动中心了。我给活动中心打电话,活动中心的人告诉我,米老师两年前就辞职了,目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线索断了。
我没有灰心,又查到几个老同学的电话,给他们分别打电话,终于有一个人知道米老师的消息:米老师现在开酒楼!并且,那个人把米老师的手机号给了我。我打通了米老师的手机。
一阵寒暄过后,我问起顾影,他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她爸爸当年好像在纺织厂工作。"
"她爸爸叫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纺织厂的职工很多,很难找到顾影的爸爸,最关键的是,我不知道她爸爸叫什么名字。我把电话打到厂人事部,查找一个1998年调走的一个姓顾的人。那个人告诉我,有一个,他叫顾松林,调到了榆树县实木家具厂了。
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顾影家竟然离自己的城市很近!
我决定,到榆树县实木家具厂。
我出发了,坐的是火车。到达榆树县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担心工厂下班,立即坐出租车到了实木家具厂,寻找顾松林这个人。厂办公室的人已经夹着包要下班了,他告诉我,顾松林下岗了。
我问:"你知道他家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我是从廊坊市来找他的,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个人放下包,拿起电话拨到一个车间,找到车间主任,问:"你们车间那个顾松林家住在什么地方?"
电话里的人显然是询问了旁边的人,最后,把地址找到了。我谢了厂办公室的那个人,出来,直接来到顾影家。
顾影家住得很远,我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开始出动。
我来到顾影家跟前,发现那一片都是老旧的平房,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一些穷人。
空气中弥漫着臭气,不知道是附近的公共厕所散发的,还是路边的垃圾堆散发的。
顾影家住的那个胡同,两边的人家都紧紧闭着门。而顾影家住在最里端,我一步步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跳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我叩响了大门。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
"请问,这是顾影的家吗?"
那个女人的脸很憔悴,她敌意地打量了我几眼,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她小学的同学,特意来看她。您是她母亲吧?"
"是。"
那女人没有丝毫的欢迎之意,她把门打开,直接朝里走。
我跟了进去。
进了门,是一个窄仄的客厅。房子里的灯泡很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就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坐下了。
那女人也没有给我倒水,而是坐在小客厅一侧厨房的门口削土豆。
"叔叔没在家?"
"他卖煎饼还没回来。"
"顾影……"
她指了指另一侧一间紧闭的房子说:"她在那房子里,你去吧。"
我看着那扇门,觉得很怪异,那门连个缝隙都没有,关得死死的。
我觉得有点不对头。这个女人应该把她叫出来,或者把我领进去,怎么能让我自己去看呢?
我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咬咬牙,站起来,慢慢地朝那扇门走过去。
来到门前,我停了一下,终于孤注一掷地猛然推开门。
里面的采光更不好,更暗,霉味更浓烈。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床,四周很脏很乱。床上直直地躺着一个人。我探头看,正是顾影,她的口腔里插着食管和气管。
我回头问:"阿姨,她怎么……"
那中年女人连头都没有抬,说:"被人从楼上推下来摔的,成了植物人。"
我傻了,半天说不出话。
终于,我又问:"多久了?"
那女人冷笑了一声:"三年多了。"
我吃了一惊,嘴里喃喃地叨咕:"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唉。"那女人叹了口气,说:"我们搬到这里之后,她没有去上学,十几岁就跟社会上一些坏人混在一起,打架,吸毒。我和他爸打过她多少次,不管用。后来,她爸爸下岗了,在街上卖煎饼,赚不到多少钱,她就去歌厅唱歌了。这就算她走正道了,想帮家里赚点钱。有一天,和一个客人发生口角,被那个王八蛋从四楼上推下来,摔成了这样……"
我压制着猛烈的心跳,慢慢走到顾影的床前,久久凝视她。
我的心情又恐惧又愧疚又悲凉。
她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她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女性,应该找到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可是,就是因为自己的那场恶作剧,使她的命运发生大转折,变成了这个样子……
躺在我面前的顾影肤色很难看,那是长期缺乏营养的结果。她的头发干枯没有一点光泽。她的神态很不安详,有点痛苦,有点烦躁,有点颓唐……
当年,她长得多漂亮啊,不招摇,很文气的一个小女孩。而现在,她像一个死人,或者说像一个巫婆。
我后退着离开顾影的房间,把门轻轻关上。
我对那个女人说:"她是在哪里被推下楼的?"
"就是正阳十字街那个欢欢歌厅。"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那个千刀万剐的跑了,就没人管了。"
我想了想说:"阿姨,我走了。以后,我也许还会来看她的。"
"看不看都是这个样子了。"顾影的母亲心情很坏地说。
我离开顾影的家,心里一直像压着一块石头,顾影现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我造成的,甚至她家的窘境也与我有莫大的关系。
我为自己儿时的行为深深自责,我想向她忏悔,可是她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她变成了植物人,失去了知觉,我在她面前就像是空气,一片空茫……
起风了,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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