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襄十六岁的时候,应召前往恒王府上。
原以为是去做姬妾的,出门前阿姊还愁着她这样硬直的脾气难得恩宠,一遍遍地嘱咐请她温柔娇弱些,在家舞枪弄棒的习性也千万藏住了,不可外露。
没想到入府的第二天,恒王就带着连她在内一众选来的女子去了军营。
林襄站在脂粉堆里,听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说,我喜欢美人,可也最不缺美人,所以希望各位做一批擅刀兵的出色美人。
早就听闻恒王喜女色,尚武艺,只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结合起来。
不过,她是极高兴的。
在闺阁的时候她的兴趣并不在女工刺绣之上,虽也算上乘,却不肯用心钻研,三个姊姊常常替她惋惜,这种惋惜法就像旁人看着明明能考状元的人不发奋苦读一样。
她爱兵法,爱刀剑,总在后院没人的时刻对着一本破书舞弄起来,幻想着自己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将。
少女时代做过许多这样的梦。
一朝应恒王召,原以为只能敛去周身锋芒埋没于府苑了,可是没想到,上天给了她这样一个特别的机会。
每天晨练早起其他女子都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其实天已经亮了,只是跟她们闺中的日子比起来实在有些辛苦。
林襄不。
她早晨醒来总觉得充满了力量,骑射、剑术、还有阵法,这些东西真让人热血沸腾。
她在这里找到了跟女工刺绣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原来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事物,让人又累又爱,做得出色就快乐到暴炸。
恒王常常亲自教授她们,他来的这些日子,大家演习的劲头比往常要高涨许多,生动解说了什么叫做不懂就问,以及,不懂一直问。
拉弓的姿势不对,他会手把手的教,怀里香香软软的一团,不动人吗?
他老早就注意到林襄了。
其实他也没期待一群女子真的练出什么来,只是喜欢美人叱咤间口舌生香,举起玄铁剑手腕轻颤的娇怯之态。
而林襄,举起的剑,拉不开的弓,训不服的马,过个十天半个月通通不是事儿了。
她好像真的想做个将军?
恒王命她统领诸姬,号曰“姽婳将军”。
姽婳。
将军。
林襄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讽刺,哪有将军用这样静好的字眼,再不济也是“远威”,“平戎”之类。
这封号简直就是告诉大家,快来看,这位将军统领的是一群练着玩的女子哦。
不能忍。
她忿忿地折断了一支羽箭。
从前她们共属恒王,现在,军事训练这方面算是放权给她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们没有被林襄压死,也活活脱了几层皮。
她不许任何人在队列中划水,恒王眼中的娇怯在她看来都是钉在她头上的“姽婳”上的一个笔画。
众姬苦不堪言。
这种怨愤之意在下一次恒王来视察时烟消云散,因为她们都切切实实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艳和讶异。
这是林襄能够服众的一个开端。
又过了月余,恒王带着朝中交好的将领来看她们排兵布阵。
林襄苦心排了新奇的阵法,此前众姬演习训练也十分认真,看得出来,她们很令他得意。
一少年将军提议,寻常的射箭比试失了趣味,不知有没有美人愿意头顶一个苹果让我来射呢?
这就不寻常了吗??
这不是话本子里写烂了的英雄试美人桥段??
林襄心道。
写来容易,说来容易,真的面对闪着寒光的冷箭,不容易。
一时间无人响应。
恒王有些尴尬,见林襄上前,惊喜道:“姽婳将军肯试试吗?”
她挑眉一笑:“我来。”
她没有接苹果:“我是说我来射。”
少年将军一愣,林襄睁大疑惑的眼睛:“怎么,将军不敢吗?”
今日在美人面前说不敢,丢的颜面还不如死于箭下呢,罢了,他咬牙接过。
蒙眼顶着苹果靠靶站好,脸上的肌肉僵硬程度就好像准备好了挨一箭似的。
林襄拉弓,瞄准,射出。
离少年将军几尺远的靶上一只苹果崩作四分五裂,些许汁水溅到他的脸上。
不是头顶的苹果。
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我射将军旁边的靶子,代表我可以,只是将军少年英雄,林襄不愿意拿您的命赌,死于沙场没什么,若是因为我的差错,咱们两厢都不值得。”
良久寂静。
众姬雀跃喝彩。
她们刚刚低头敢怒不敢言的屈辱被林襄非常彻底地还击了,第一次觉得她跟她们是一体的,林襄的光彩,也是她们的。
恒王那日心情很好,像个爱炫耀的小孩子在人前要她们展示了许多。
夜幕降临时,举办了盛大的篝火宴会同众姬玩乐。
她们的歌舞乐器从来都不比府上伺候的那一批差,只是没机会表现罢了,今夜脱去戎装,个个都有拿的出手的才艺。
火光中弥漫着羊油的香气,林襄等烤全羊的空档,一边啃着一只水滋滋的大梨一边欣赏载歌载舞的美人。
恒王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撕着羊腿。
她把汁水粘腻的手往衣襟上一抹,接过腿子肉就咬起来。
余光瞥见恒王微蹙的眉头,大笑。
他也笑了,等她吃完掏出自己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着她的油手。
“山东流寇复起,最近抢掠百姓很凶,我明日带骑兵去剿。”
“我同去。”
“哪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传出去我还怎么领兵?”
林襄不语。
“放心吧,乌合之众而已,我去去就来。”
恒王点兵出发后她总觉得不安。
白日训练常常走神喊错号令,吃饭吃到发呆,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终于有一天,噩耗传来:我军深陷敌阵,恒王身死。
林襄一时只觉肝胆俱裂。
恒王身死。
不会。
不能。
不应该。
顿时青州城乱作一锅粥,文武官员皆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
他们要献城。
林襄聚集众姬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如今恒王身陨,青州官员无意再战,我等该全力守护。”
她们誓死追随。
林襄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
贼寇不防,她们一鼓作气斩杀几员贼首。
混战多时逐渐体力不支,对方发现不过是一群女子,回戈倒兵,几乎把她们逼入绝境。
林襄今日方知,再骁勇的女子也难以抵挡男子的奋力击杀,只是在恒王营中她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到这一点罢了。
其中一贼道:“这莫不是恒王那一众习武的姬妾?不如擒来大家赏玩。”
没有转机了。
林襄调转银枪对准自己的咽喉,挑眉正色道:“什么姬妾?姽婳将军率部来剿匪而已。”
一群女子的热血撒在凉夜里。
襄者,助也。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附属,是可以与你并肩作战风雨同舟的人。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过如此。
朝野震惊,天家派兵来灭已是后话。
林将军“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事迹,却成了千古佳谈。
有后世子弟长歌挽之: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减,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徬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