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 荔
鼠曲草,有鼠耳草、黄花白艾、追骨风、绒毛草等不下四五十种别名。二年生草本,叶片灰绿色且长满银绒毛,远望去白茸茸一片,如初雪飘起的景象。这种全株密被白绵毛的小草,在欧洲亦名贵白草,其属名源自于拉丁文的“拯救”之意,是一种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中世纪药草志中曾这样记载:“如果某人的花园中长着鼠曲草,那么他得不死。这句谚语说明了鼠曲草的药用疗效,以及在西方人心目中守护天使的角色。鼠曲草在中国南北皆有,南方尤多。因南方四季如春,即使是寒冬腊月,鼠曲草也照样生长,漫山遍野,村前屋后,随处可见这种长着白色耸毛、开着黄花的野草。在西方以拯救为名的鼠曲草,在中国是山坡、路旁、田边的低贱野草,年年自开自落,无人珍重。
鼠曲草可供入馔。作为食俗,最早的记载见于梁代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是日(三月初三),取鼠曲菜汁作羹,以蜜和粉,谓之龙舌柈,以厌时气”。鼠曲有种独特的香味,唐代诗人皮日休有诗句“深挑乍见牛唇液,细掐徐闻鼠耳香”,作了很生动地描述。清人顾景星在《野菜赞》中说鼠曲:“二月生,叶如鼠耳,和米捣作饼。北人寒食尚之”,说明在清代北方还存有吃食鼠曲的习俗。南方食用鼠曲草的民风至今不改,《台湾府志》载:三月三日,采鼠曲草合米粉为粿,以祀其先,谓之“三月节”。农历三月三日,一般都是在清明节前后。所以有些地方鼠曲草也与清明节联系在一起。在福建莆仙,一到清明节,家家户户要用糯米和鼠曲草磨成粉蒸制“清明龟”。这种清明龟用粉皮包馅,以龟形木质模印制。清明节那天,人们备酒馔、果品、“清明龟”等祭品上山扫墓、祭奠。将鼠曲草舂烂,糅和米粉做成鼠曲粿,也是潮汕一种很重要的食俗。在潮汕种类繁多的粿品中,鼠曲粿产生的年代最为久远,有龟与桃两大类型的形制:龟粿主要是用于祈寿,桃粿则用于消灾。
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中也提到鼠曲草,说浙东绍兴一带叫黄花麦果,吃法是“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花黄麦果糕。”在四川,鼠曲草被称为棉花草,也常被用来蒸馍馍。日本人也吃食这种野草,1922年,鲁迅在翻译爱罗先珂童话剧《桃色的云》时所写的《译者附记》,后改题《记剧中人物的译名》中,就提到:“七草在日本有两样,是春天的和秋天的。春的七草为芹,荠,鼠曲草,繁缕,鸡肠草,菘,萝卜,都可食。秋的七草本于《万叶集》的歌辞,是胡枝子,芒茅,葛,瞿麦,女郎花,兰草,朝颜,近来或换以桔梗,则全都是赏玩的植物了。他们旧时用春的七草来煮粥,以为喝了可避病,惟这时有几个用别名:鼠曲草称为御行,鸡肠草称为佛座,萝卜称为清白。”看样子,日本吃鼠曲草的讲究和中国南方人是一样的。
鼠曲草在中国自古以来只是一种乡风野味,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位诗人学者在昆明杨家山与这种小草结缘,并日夕浸染,才在人与物的平等对话中,发掘出鼠曲草高贵静默的物性,将它们的幽香散播到文学领域。
这就是冯至,曾被鲁迅视为中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的他,那些年时常静静地行走在昆明附近的山林小径上。每逢春暮和秋初,满山坡蔓生的鼠曲草,一丛丛离披着,纷染着梦幻一般的淡白。它们是那样的弱小和卑微,但始终不肯放弃应尽的努力,不卑不亢地迎风招展,默默地成就自己的死与生。冯至以内在深情发现了脚边的小草,是战争时期的特殊氛围促成的。1937年,因抗日战争爆发,冯至随同济大学内迁,一路辗转到达昆明后,冯至开始任教于西南联大。1941年,为了躲避空袭,冯至携全家搬进昆明附近的杨家山林场,寄居于茅屋之中。每星期进城两次去教课,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此处远离尘嚣,风物原始,自然界的一切本真地显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对话。
茅屋时期是冯至一生中最沉渊于自然和玄思的时期,他一生中最珍爱的三部书: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及小说《伍子胥》,都是在林场茅屋中诞生的。直到晚年,冯至仍在《立斜阳集》中回忆在他的一生中的茅屋岁月,“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云形树态,无不启人深思。”他还着意提到了路边那“谦虚而洁白”的鼠曲草,在当时成为他向朋友们推荐的山居趣味之一。如果别人附同他的意见,他会如孩子般感到极大的快乐。如果没有那场战争的阴霾压顶,如果没有拖家带口、流窜四方的离乱之思,冯至不会在暂时安定下来之时,体味到与人世无扰的自然生活的甘美。目睹过太多抗战时期的丑恶世相,冯至对一丛清净无染、顽强生存的小草表示敬意。借山水草木的清绝来陶冶自己的性情,锤炼自己的人格,鼠曲草那种“谦虚而洁白”的精神微妙地传入他的体内,滋养他的思绪,而且不自觉地从他的笔底下流出来。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鼠曲草》
冯至从里尔克处学习到观看与聆听万物的目光、姿态与声音,当诗人在暮春和初秋的山坡上看到遍野的鼠曲草时,立即领悟到这些鄙弃了一切浮夸的小生命的可贵:“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在抗战最艰苦的年代,在一片黑暗腐败的社会中,在寂寞,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一丛平凡小草,让冯至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维系住了向上的心情和信念。鼠曲草的谦卑、渺小、无名、默默荣枯的生活状态,和它的白色绒毛所显现的高贵洁白的色彩形成一组充满诗意的喻象,指向了抗战时代千千万万牺牲的普通生命,以及这些普通生命所能够担当的宇宙力量。普通的生命是谦虚的,所以他们所象征的伟大是在他们的自我否定里完成的。只有如鼠曲草般默默成就死生,落索自甘,才能避开虚伪的赞美与浮夸,才能独自担当着偌大的宇宙,即使终归只能是“孑然一身”,但孤寂是人的本然处境,这是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学到的一种生命态度。
我们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从山坡上的飞虫小草,到无名的村童农妇,如果我们能观察、聆听与领受,将会涌动多少生命的赞美和感恩。冯至曾谈到里尔克对于万物的态度:“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他虚心侍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象刚刚从上帝手里作成;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在自然朴质的敞开中,万物内部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流给人以精神的滋养,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在向人类启悟着生命永恒的运动过程。在伊甸园未失去之前,人类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状态,赤裸地生活在宇宙万物间,宇宙万物在他的眼中也都是赤裸的,这是生命最饱和的状态。
冯至是里尔克的中国传人,自然神殿的祈祷者,在天地神人之中寻求生存的深度。他为一株草,为一朵花顶礼膜拜,因为这些忠于尘世的花草,在它们小小的柔脆的身躯上,保持着永恒的童年——无染无着的自然之心。与它们相比,人类栖栖皇皇,矫情作怪,扰乱了自己作为自然一部分所应有的生活节奏。在那本散发着一种其味如茶的散文集《山水》中,冯至赞美一位如一棵老树般凭本能生活的老人,这位淹然物化、与自然同流的老人,达到了老庄哲学所说的“混沌”的境界。千古文人登临山水,谁不是凭吊往事、伤怀得失,而冯至恰恰相反,他试图剥离千百年来附着在山水之上的外在的文化污染,使其回归到本色的原始的状态,将骄傲的人回复到自己在自然界中与万物等同的位置。冯至从奇山胜水和英雄名人的眩光中远远退出,甚至将当时国内外的时局形势也搁置起来不予考虑,他全心全意只是关注于平凡山水和无名者,那些路边小草一样广大而卑微的存在。关切于人世间和自然界互相关连和不断变化的关系,表达人自身与宇宙万物之间生命的交流和化融。因为,“也许只有在平凡的山水里才容易体验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
即物即真,物物庄严,小草与诗人,自然与人性,就这样化合同一。
今天的陶渊明已无田园可归,因为乡村已不能提供文化意义的生产,今天的诗人注定站在失败的这一边,因为世人已把诗歌、散文、甚至小说都丢开了。小草的物性被异化了,诗人——真正去倾听事物内部生命的人,已经无家可归,短平快的时代,太在意物质的我们该怎样和自己的心灵对话?还是忘却生命的根蒂,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过去,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