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观音寨在这篇隐蔽的群山中已经存在了三百年,周小已家的吊脚楼也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很多年以前,周小已曾祖父为了逃避战争,拖家带口,远离故土,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在西南原始森林中找到一处远离战火的世外之地,并到寨子里的同意,定居下来。
观音寨不信佛,只因当地语言音译而得此名。立在公路旁指示牌向路人显示了此地有人居住,指示牌旁边通的山谷狭窄,沿着入口的谷底往山崖上望,一只手就可以遮住的天空。
进入山谷直走两百米,视野豁然开朗,便能望见远山之上的山寨。半山之间,有许多木质的吊脚楼相互紧挨着。寨子大约也有百户人家。周小已家的吊脚楼就在半山腰,在最紧簇的那些楼房中间。每年夏天,气温最高的日子,阳光从阳台的大门照射进去,木楼里的空气烤的温热,让呆在里面的人窝出一身黏腻的汗。
只是现在不是炎热的夏天,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冬季。入冬以来两个多月以来,临山县整日阴霾,不见阳光,前几日还细密的冻雨,直到昨天突然下了罕见的暴雪。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山谷的入口停下一辆中巴客车,轮胎裹满了黄泥,车身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像是打满了补丁。一路车旅劳顿,周小已吐得头晕脑胀,颤颤巍巍地支棱着瘫软的躯体下了车。
对山里人家来说,天色尚早,半山上家家户户似乎都沉沉睡着,只有偶尔传来的公鸡打鸣声。
山路上覆盖着纯白的雪,周小已一深一浅踩在雪里,前脚刚离地,身后被踩过的地面便渗出浑黄的泥水。山谷一片白茫茫,只有路旁右侧溪流徐徐流淌。
“喂,你饿不饿啊?”
周小已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山谷回声、溪中流水回应着他。
“早知道我就不回家了,你说是不是,裕泰和小俊他们都去了上海,我也想去。”
“要不是带着你这个小东西,我早就远走高飞,去找诗歌远方了……哎呦”
一颗松果从天空掉落,正好砸到周小已的头上。
“你干嘛?”周小已气愤地吼着,张望着找恶作剧的罪魁祸首。一只飞鸟正向着山路左侧的森林飞去。周小已捡起地上的松果,使劲扔向那只飞鸟。一颗小小的松果丢进密林,就像石头丢进了大海。松果只打下了树杈上的几粒雪。周小已气极了,指着森林破口大骂:“你今晚不要吃饭了,好好吃你的虫子吧!”
周小已骂骂咧咧地走着。森林深处传了乌鸦的叫声,“嘎!嘎!嘎!”的声音划破山谷的宁静。
雪下得似乎太大了,往常只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今天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家。家门上的不锈钢锁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周小已拿出钥匙拧了好一会儿才把锁开了。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一股霉味直冲鼻顶。
生火做饭之后,周小已吃完午餐,盛着一碗白饭和菜,推开阳台的大门,朝着空气喊着,“你不吃饭的话我就把饭倒掉了!”。依旧飘渺的回声在回应他,周小已砰一下,就把门关上,又气冲冲地将碗往桌子上一放,回屋温书去了。
不知何时,窗外已没有光照进屋里来。周小已抬起头,天色已暗了下来,他连忙去做饭。
随便炒了两样小菜,摆上了桌子,正准备去拿碗筷的时候,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鸟正站在桌子上,啄吃碟子里的菜。周小已拿着碗筷盛好饭,便吃起来,好似没看见这只黑鸟。黑鸟跳向周小已,伸头便要吃碗里的米饭,周小已拿起碗偏向一边,对着黑鸟就是一通骂。
“都怪你!小畜生,你怎么不去找别人呢!偏偏赖上我!”
黑鸟“噶”的一声,跳起来往周小已头上狠狠地一啄,往屋子里的角落飞去,躲了起来。周小已抬头找寻,大黑鸟已不见踪影。
吃过晚饭之后,周小已早早便上了床。他出神地看着床对面的墙壁,上面贴满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图片,有的是高耸的雪山,有的是宽阔的海面,还有许多探险电影的海报。
他自小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山川大海,做一个冒险家。可如今他不但做不了冒险家,甚至从未踏出这个小小的西南小省。他无法实现梦想的原因,是因为那只讨厌的黑鸟,那只和他水火不容却又形影不离的大乌鸦。
自他记事起,这只乌鸦就出现在他的身边。幼时,他体弱多病,不像别的小孩那样,可以自由地奔跑在这片山谷中。他常常独自一人扒着走廊上的栏杆,巴巴地看着山脚下的一群小孩子玩闹着。他也想去那里捡好看的鹅卵石;也想去捉那些藏在石头下的螃蟹;也想把清凉的溪水泼到身上,然后在太阳底下把身体烘干。
在他寂寞无聊的童年里,他唯一的好朋友,那只黑色的乌鸦经常会给他叼来一些小玩意儿。有的时候它会叼来一颗玻璃弹珠,有的时候是一块红色的鹅卵石,有的时候可能是一枚金戒指。周小已将这些小玩意儿放在一个铁皮盒里,锁在床头柜最下面的小柜子里。那是他的宝藏。只有身边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玩。
时光流逝,周小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起来。他的父母不再禁止他去小溪玩水,也不再阻止他去爬后山上那颗比三层楼还要高的杨梅树,他开始和寨子里的其他小朋友一样去上学,也有了很多朋友。
在他开始上学的前一天,妈妈把刚缝好的布包送到周小已手上,叮嘱他说:“千万不要跟别人说那只乌鸦是你的朋友!”
周小已不明白,乌鸦就和他的父母一样,从小就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不能说呢?寨子里的一些小朋友也有人类以外的动物朋友。有人养着小马,有人养着小狗,还有人养着小猫,也有人养着鸟。虽然他的这个朋友,长得一副丧气的的样子,又黑又丑,叫声也难听,但是它和其他小朋友的动物朋友没什么区别啊?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次他写作业,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岁月如梭的“梭”怎么写,他翻遍了课本喃喃地念着:“岁月如梭的梭,岁月如梭的梭……”
他怎么也找不到“梭”,只是挫败地叹气。乌鸦站在窗台上,它歪着头,看着周小已的举动,接着它从窗台上跳下来,用嘴叼起桌子上的铅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了“梭”!
周小己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他的身体里渗出的凉意,记得那种永生难忘的恐惧。那时候周小已才明白了母亲的话。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周小已和乌鸦彻底决裂了。他不再收下乌鸦送来的小礼物,也不再和它说自己的秘密,他把宝盒从柜子里拿出来扔到了堆满杂物的床底。上学的路上,他扔着石子赶走跟着他的乌鸦,也不再给它喂食。
乌鸦仍旧每日跟着他,每天给他送礼物。只是礼物不是被周小已扔出窗外,就是丢进火堆里。慢慢的,乌鸦不再给他叼东西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周小已的书桌上跳来跳去,只是远远的跟着。
周小已觉得自己被怪物缠上了。也许,乌鸦也感受到了他的厌恶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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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覆满大地的白雪开始融化,远在异乡的父母接连几天地赶路,披星戴月,终于在年前赶回了家。周小已开心地从车上搬下年货,搬了一趟又一趟,客厅里堆满了一袋袋东西。周小已松开缠在袋口的细绳,将编织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有一袋都是糖,另一袋是水果,再打开一袋还是糖!
“老妈,怎么全都是水果啊糖啊,就没有其他好吃的了?”
“有一袋腊肉,你再找找……”
周小已看着地上清一色的白色编织袋,目光落在沙发旁边一个藏青色的行李袋上。
“老妈,这个深色的袋子是你的衣服吗?”
周小已提起行李袋,很轻。他拉开拉链,却看到袋子里是红色的衣服,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件古旧的绣花红袍。
老妈从厨房里出来,“周小已,把衣服放回去!”
老妈的声音里有些急切,她脸色担忧地看着周小已。周小已心中困惑,正准备把衣服放回去,乌鸦突然从房梁上冲了下来,从周小已手上抢走了衣服。
乌鸦停在屋子正中间的房梁上,把红色的衣服搭了上去。它站在衣服边上,一会儿看着衣服,一会儿又看着周小已,嘎嘎嘎不停地叫着。
“周小已,赶紧叫它把衣服拿下来,让它别再叫了。”
“听到没有,把衣服拿下来!”
乌鸦停止了鸣叫,从房檐下飞出去了。周小已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房梁上的衣服支了下来。
一连几天,没有再看到乌鸦的身影。大年初五那天,老妈告诉周小已,这件旧衣服和乌鸦有一点关系。
“这只乌鸦从你一生下来那天就出现了。我和你爸也觉得挺奇怪。你刚生下来本来是一件挺高兴的事,可是却有一只乌鸦一直围着叫唤,你又老生病,我们也担心这是乌鸦带来的厄运,我们怎么赶都赶不走它……”
“从那天开始我和你爸一直在打听这件事,可是问了很多人也找不到原因。去年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老人,她说小时候她听过一个故事。”
“她说她的太爷爷小的时候也有一只乌鸦跟着。后来找到了这件红衣服,叫了魂,乌鸦才飞走了。”
“叫魂?”
“没错,老人说附在乌鸦身上的是这件衣服的主人。她死后没有去阴间投胎,而是附身到乌鸦身上。如果作法把她的魂魄从乌鸦身上叫出来,那她便没了人的思想,也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这个我们就管不着了。”
——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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