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教育的产物，仅仅是经历了它

我并不是教育的产物，仅仅是经历了它

旅行回来没倒好时差，凌晨三点就醒了，又在被窝里僵持了两个来小时，还是很清醒，索性下了床。天空蒙蒙亮，街上没有行人，偶尔一辆车驶过，瞬息划破了安宁又归还了安宁。凌晨的模样，静谧幽蓝，妙不可言。

科比问采访他的记者：“你见过洛杉矶凌晨四点的样子吗？”我们膜拜别人的“勤奋”很多年，直到自己领悟“勤奋源自热爱”的真相。问题在于“热爱”是要先于“勤奋”发生的，“坚持”是在过程中面对困难时应有的态度，而不是面对任何事物的态度，既然包办婚姻已被看做不人道，坚持外界强加的意志为何仍被视为一种美德？那些从未被发掘的初心会随时间湮灭，徒留我们驻守于无爱的焦土，仅靠“勤奋”勉励支撑。于是一语成谶，关于“勤奋”的道理便如此自洽，还流传了千年。可惜意志力并不具备道德属性，所以我们从前受到的说教和指责，除了伤害自尊，究竟有何意义？还不如来块巧克力，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意志力需要葡萄糖。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独自坐在客厅里胡思乱想，还满腹牢骚，不如找点儿事儿干，不负这良晨与安宁。触手可及的是一本单词书，干脆背一背。我起身开始擦黑板。

小学时我的职业理想是当老师，理由单纯而单薄：“因为老师能在黑板上写字。”随着学业的推进，不再想当老师，对黑板的执着却如影随形，直到我们家贴了覆盖一整面墙的巨幅黑板贴，才得以放下。这就是佛洛依德说的“固着”，那些不被满足的会越变越大。

最近我努力践行“教是最好的学”，所以背单词都像写板书一样，把自己分裂成老师和学生，自导自演，自说自话。黑板的下部是我儿子的画作，他的画通常是动态的，先有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房子、树、人、电线杆，然后开始刮风，大风、飓风、龙卷风，最后所有景象都被线条埋没。这简直是米勒的手法加上波洛克的画风，注重结果的人无法欣赏这种艺术。我的态度是“你高兴就好”，毕竟宫崎骏也说过他从来不考虑观众。

我开始擦黑板，擦得很慢，一遍遍洗抹布，使尽浑身力气增加摩擦力，一直到该出门上班的时候也没擦完，熊孩子的大作竟然是用蜡笔画的。好吧，不背单词，晨练也行。

奋力擦黑板的动作让我想起高中的一件事，十六年前的擦黑板的事儿。记忆就是这样，你反复的机械背诵那些至关重要的单词、课文和公式，研究什么短时长时，艾宾浩斯曲线，考的时候还老是想不起来，可是一个动作、一段旋律、一种气味，却能轻易调取多年前的画面。情绪是精妙的目录，没有注入感情的东西，并非不能记住，只是无法想起。如果当年上学时我能领悟这件事，成绩或许会更好一些。

高三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距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班里在准备联欢会，兴致最高的是那些不用参加高考的同学，他们连留学的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其中一位用“圣诞喷雪”—就是喷玻璃的那种喷雾—在黑板上写了“MerryChristmas”。联欢会很热闹也很成功，完事儿后大家收拾了教室也擦了黑板。第二天照常上课，第一节是物理，老师是一位长相酷似黄日华的幽默男神，他在黑板上画电路图时，粉笔一直打滑而且始终写不上字。物理老师并不知道黑板上喷过东西，他漫不经心的说：“这块黑板该换了。”后面的课也都是这样，老师们将就着上完一天的课。作为班长，那时的我已经没什么责任心，高考压力之下，对自己和世界都是怀疑和敌视的，但是我仍然感觉自己对恢复黑板的书写功能责无旁贷。于是第二天我带了一瓶酒精提前到校，和几个同学一直擦到打铃上课。老师进来，开始写板书，黑板还是写不上字。

然后，我就放弃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已经尽力了，我还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

后来我在央视的《对话》栏目里看到一个当时商界的青年才俊访谈，还请来了他大学时代的老师，老师说这位高徒读书时就开始创业，雇的都是自己老师们，而且威胁说“做不出来大家都拿不到钱”。我已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但是这件事令我深为震撼，怎么能有人这么大逆不道呢？但是老师的口吻又分明是为他骄傲而津津乐道的。这和我从小对老师的感觉格格不入，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老师们也都是喜欢我的，但因为要求过于严格，可以说是一种得寸进尺、予取予求的严格，我对他们一直是敬畏的，也是隔阂的，也始终为自己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而自卑。这种自卑令我畏首畏尾，害怕沟通和求助，不然的话，黑板的问题，直接去找老师帮忙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可惜做不到，他们固然是希望我更好，但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能领会到的，是自己不够好。

如今，即便我对自己的性格有了充分的认知，甚至也明白了它形成的原因，想要扭转它，却仍然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漫长的历程，因为外部评价早已内化，那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已经长进肉里，剔除它，就要忍着疼。有一天，当我成功做回自己，我才可以说：我并不是教育的产物，我仅仅是经历了它。而身为一个母亲，我希望我儿子从小就拥有成为他自己的机会，我会站在他的身边，抵挡所有质疑的声音。

前两天在朋友圈看到一个文章的题目：“如果可以，你选哪个？回到过去，还是马上获得两千万。”文章我没看，但是我的答案不假思索，如果能回到过去，哪怕仅仅是回到大学时代，凭我现在对自己的认识，将获得迥异的人生和未来。可惜我们只拥有时间维的二分之一，所以另一半叫做“命运”，因此与自己的征战成为一种必然，好在命运是已经过去的东西，当下则是确实的存在。这已足够幸运。

既然我无法带着现在的认知回到从前，那么就从现在开始，重新塑造自己，去日譬如朝露，但是未来还有充足的时间。

既然我无法带着现在的认知回到从前，我就要把这些认知告诉我儿子，让他踩着我的肩膀，而不是踩着我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