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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接到朋友的盛情邀请,翻山越岭到大山深处去吃杀猪饭——这是徽州农村沿袭至今的年俗。
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出发了。从市区出发,要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岭才能到达,一路上山路十八弯,高峰深涧,远离繁华喧闹。大概只有这样远离城市的地方才能有适宜的环境和人情去维系古老淳朴的习俗吧。
到达时已是接近中午,主人家依山而居,屋前是一大片的洼地,种植了白菜和小青菜,叶片苍翠欲滴,仿佛能流出水来。再远处是一片浓密的竹林,清风拂过,尖尖的竹叶随风轻摇。俯瞰远眺,神清气爽。
耳边似乎响起清晨天刚亮时,在鸡鸣狗吠中主人家那只喂养了一年多的猪被宰杀时惨烈的叫声,一想到此,这趟喜气洋洋之行便笼罩起一层阴云。也想起小时候妈妈杀鸡时常念叨的一句话:“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阎*王的一道菜。”是啊,也许这就是生存在食物链底端的它们难逃的厄运吧。不提也罢。
“大家先填填肚子,杀猪饭的正餐是在晚上,呵呵……”主人家最年长的一位老者面对远方而来的陌生的我们热情地说道。
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摆上了茶叶蛋,包子,坚果,徽墨酥。十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很困惑这样的待客方式,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习俗包裹着很浓厚的地域色彩。听说以前山里的路弯弯绕绕特别难走,去一趟亲戚朋友家要起得很早,翻山越岭地到了后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所以主人家总是摆好鸡蛋、包子和小点心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先垫垫肚子。
在那个物质较困乏的时代,这样淳朴实在的待客方式饱含着多少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啊!虽然时代的车轮载着我们飞奔到了全面小康,但是这种最原始的迎接客人的方式依然在这个大山里留存下来,吃,已经不是口舌之欲,而成了架起人与人之间温情的桥梁。
中午时分,主人从八仙桌上撤掉了点心,开始了“非正式”的杀猪饭:两碗早上刚杀的土猪肉,两碗新鲜的猪血,两碗自家地里的小青菜。那碗是白粗瓷上印着喜鹊或者腊梅或者荷花的粗口碗,极富年代感。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扯回到了二十年前。
如若让时光倒回到20年前,满桌的大肉一定会让大家一扫而光。然而,搁到现在,被一扫而光的是两碗小青菜,至于肥腻腻的猪肉,大家都是找准最小的一块以做品尝。远道而来的客人太多,尽管主人家在堂屋里开了两桌,依然还容纳不下,我们桌的奇哥和韩医生干脆站在桌边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边笑,这样融洽、放松、随意的“杀猪饭”让每个人都甚是惬意。
午饭后,冬日的阳光洒满了房前屋后,没有一丝风,大家干脆搬了小木方凳围坐在了堂屋门口,门前竹影摇曳,远处群山泼墨。就在这群山环绕的小村落里,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在一杯飘香的黄山毛峰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开来。
“现在吃杀猪饭的人越来越少喽,杀猪的人家也不多喽,哪像以前那么热闹呦。”主人家七十多岁的长者凝视着远山,缓缓诉说着关于“杀猪饭 ”的往事。
“杀猪饭”是徽州地区最为重要的一个年俗。每年过了冬至,家家户户都开始杀年猪,猪都是自家的粮食自家的菜一点一点喂大的,通常要喂一年左右。杀年猪代表着农家的荣耀,也传达着丰收的喜悦,也是那个年代农家经济实力的象征,也表达了对新的一年更美好的期待。
所以,杀猪饭通常邀请亲戚、朋友、邻居一起来吃,加起来几乎有大半个村子的人,人越多越热闹越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杀猪饭要的就是个热闹喜庆。一个村子吃完这家吃那家,一直快吃到春节,就在这吃了东家吃西家的庆祝里,系起了一个又一个连接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纽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谁不想图个和睦乐呵呢!
男人们觥筹交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女人们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欢笑嬉闹;孩子们也有自己的快乐呀,猪的浑身都是宝,比如说猪尿泡(猪的膀胱),用水洗干净当泡泡吹,或者把里面装满水当水枪打,还可以从褪猪的大盆里捞出猪毛让大人做成毛茸茸的玩具。所以徽州地区流传着一句童谣,“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月就杀猪。”
对于淳朴的农家来说,杀年猪还饱含着更深层的ZJ意义。每家每户杀完猪后,都要恭恭敬敬地把猪头摆上门头,虔诚地点上一炷香,祭拜祖宗,敬拜天地。还要在被杀的猪的猪栏边洒上几滴猪血,祭拜猪栏。每家的主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极为虔诚而恭敬的。在缕缕青烟中,期待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安息,并向天地祖宗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全家安康幸福。而对于化为大家口中一道美味的猪,主人更是怀着无限的感激和悲悯的。这是老实本分的农人对自然,对万物表达感恩最简单,亦是最隆重的方式。也许天人合一的观念无需任何人的传达,早就在他们最为朴素的生活经验里,在一日又一日的生活浸润里深深扎根。
“现在日子好了,谁也不缺那口吃的,杀猪饭也就越来越少了,不过不管生活怎么好起来,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丢,所以我们老两口每年都还养一头猪,等着孩子们过年回来吃上香嫩鲜美的土猪肉,家乡的味道哪是你们年轻人挣多少钱能买得来的呀!你们说是不是这样?”老人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有些遗憾,有些留恋,但是更多的是家里的年轻一代终于过上了更好生活带来的满足和喜悦。
太阳渐渐西移,缓缓落到山顶之上,暮色开始一点一点降临,杀猪饭的正餐到了。
同样的白粗瓷上印着喜鹊或者腊梅或者荷花的粗口碗,只是八仙桌上的菜更多了些,六碗一模一样的红烧猪肉,两碗红烧猪血,两碗红烧大肠,两碗清炒水芹。遥想若干年前,主人家七十多岁的老者尚且还是轻壮年的时候,他和他的村人们是怀着怎样愉悦和而虔诚的心情去面对这一桌丰盛美味的“杀猪饭”啊!而我们这一群连杀猪都没见过几次的年轻人吃的也只是个新鲜和热闹吧!
临走的时候,主人家硬是给我们一人带上两块猪肉和一大包自己的青菜,满怀着感恩翻山越岭回到了城市,高楼林立的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森林里是那样繁华和热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可是总是隐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到家,把肉和青菜分给了邻居们,这已经不是一个在乎吃的年代,可是有些东西永远需要表达和传承,比如渐行渐远的“杀猪饭”里深藏着的那份邻里之间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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