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碎玉之爱
我问:“高教授是不是在逃避这件事?他知道向天12岁有这道坎儿,却躲在美国不回来?”
“不会,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那时候叔叔事业上的压力很大,学院里评教授的竞争非常激烈,没有几部像样的著作,根本评不上,他需要充电。”
“再大的压力能大过女儿的生死?他如果爱向天在这种时候就不会回避,他应该和向天一起面对!”
在我心里高教授是个可敬可亲的师长,一下子变成了自私、怯懦的父亲,这让我很难受。
“你说的恰恰相反!我叔叔太爱向天了,我叔叔溺爱闺女是出了名的,在H大有“爱女狂魔”的美誉。
咱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就这一根独苗,谁家都惯着。但是谁也没有我叔惯得那么离谱,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我爸也惯着我,他惯着我吃、喝、花钱,但是不惯着我懒惰不努力,不惯着我任性胡作非为,他要我学什么像什么,我稍稍松懈就拳脚相加。
我叔就不一样,全方位的惯着向天,尤其见不得向天受委屈,向天受一点儿委屈他就情绪失控。
向天被惯的性格乖张,爱惹事儿,有时候跟男孩子打架吃了亏就跑回家跟爸爸哭诉,你猜我叔怎么做?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跑去教训人家小男孩,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为这个他在学院里遭了不少非议。我叔为人随和,大方,从不跟人争名夺利,大家都说,高教授哪都好,就有一点,太护犊子了!
更奇怪的是我爸跟着我叔一起惯向天,他们对我和向天从来就是两个标准,我有时候感到不平,我爸就说:“你不能跟她比,你是男孩儿,她是女孩儿。”
你注意过没有,只要提到向天,我叔的脸上、眼里就满是笑意。我爸也是这样,现在上了点岁数,一提向天还笑里含泪。
不过我叔也有被向天逼得急眼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聚会,向天发飙,我叔拿起摄像机把镜头对准她。这是我叔的绝招,每逢向天闹得厉害,哄不下来的时候,我叔就用摄像机给她录像,录完了让她看自己有多难看,以后每逢此时,向天就会对着镜头变得乖乖的做出各种可爱的表情,直到她情绪平静下来,我叔才放下摄像机。
可那天这一招不好使了,她不但没有变乖还拿起一个魔方朝镜头砸过去,镜头被砸出个裂纹,我叔放下录像机就去抓向天,向天急忙躲到姥姥身后。我明白了向天之所以今天这么大胆是因为姥姥在,有人护着她,姥姥果然说:“不就是个摄像机吗?你至于吗,我赔你!”
我叔学玩儿玉之后,在岳父的指导下很快就收了几件好东西。
有一天,我叔把盛玉器的盒子拿出来,一家三口围着把玩。叔叔有一对上好的翡翠镯子,按当时的价格在十万左右,现在少说也值百万了。叔叔让姑姑把这对镯子戴上,姑姑戴上十分好看,她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又白又嫩,是叔叔的专职玉模,不管什么玉,在这双手里立刻显得美轮美奂。叔叔让她穿上旗袍,拿相机照了相。
“真好看,你平时就戴上吧。”
姑姑说:“我怕干活时一不小心磕碎了,再说我每月才挣六百多块钱,戴这么贵的东西,别人会说闲话。”
姑姑把镯子摘下来,向天拿起一只戴在自己手腕上,白嫩白嫩的像莲藕一样的胳膊,戴上一只翠绿的镯子,好看极了。叔叔拿过相机也给她照了相。
向天那时也就有七八岁吧,她手小胳膊细,加上小孩子又好动,她一抬手镯子就甩了出去。那时候叔叔他们住讲师楼,学校分配的房子地上铺的都是瓷砖,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节。姑姑心疼镯子一着急伸手打了向天一巴掌,向天看镯子摔了本来就吓坏了,又挨了一巴掌立刻大哭起来,向天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挨打。叔叔见镯子碎了宝贝女儿又受了委屈,又急又气又不知怎么发作,顺手拿起桌上的另一只镯子摔在地上,姑姑见状也大哭起来,叔叔把向天抱起来也哭了,一家子哭成了一团。
姑姑后来跟我爸哭诉:“他这哪里是摔镯子?他这是摔我!那时我才突然明白,在思远心里他的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我爸对师妹疼爱有加,他们两口子有矛盾时,不管谁对谁错,一律偏袒师妹,这次他却说:“若兰,这事儿是你不对!远儿脾气好,若是我见你打向天,我才不摔镯子呢,直接打你!”
向天自杀未遂之后,一家人像供着菩萨一样供着她,她怎么出格都没人管,她就像得了尚方宝剑一样,有恃无恐。我上高中以后,功课很紧,去叔叔家少了,但每次去都能感到向天的变化。
她的头发有时是红的,有时是黄的,我就问:“你们学校怎么让学生染发?”
她随手在头上一抓,把头发摘下来:“当然不让了,但他们管不了我。这是爸爸给我买的假头套,我喜欢什么颜色就染成什么颜色,他们没收了,会有人帮我要回来。”
有一次我在叔叔家吃饭,向天使劲儿的吧唧嘴,我们家饭桌上的规矩非常多,她都知道,这明显是故意。可叔叔和姑姑就像没听见似的。我在桌下踢她,她反倒更来劲。这时我叔也开始吧唧嘴,姑姑紧跟着也吧唧起来,我明白了也跟着吧唧,一家人好像比赛似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场面真是哈哈哈......像几只鸭子斗嘴,滑稽极了。过了一会儿,向天翻翻白眼不吧唧了,我们才停下来。
还有一回,我注意到她的衣服穿反了,好心提醒她,她却问我:“你说,我们穿衣服是给谁穿的?”
“当然是自己。”
“那为什么把好看的、光溜的一面穿在外头,却把有缝头的一面放在里面硌着自己,我要把舒服的一面留给自己。”
“但是我们也要兼顾别人的感受,也要自己外表美观。”
“那你说我们是为别人活还是为自己活?”
“我想都有吧。”
她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如果两者是矛盾的呢?就像这衣服,你穿正面还是反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向天升高中的时候,我叔做了这辈子最英明的一个决定——把向天送进了朔方中学,要不然向天兴许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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