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路边人家》盐亭籍作家:蒲雪野!
路 边 人 家
作者:蒲雪野
那天下午,我和口腔医师、诗人开平相约一起驱车回老家看看。
开平要去看的是他的表哥勋平。开平说,勋平家出了些事,他放心不下。
我呢,刚好在盐亭采访,刚好有些时间,就想到爸妈坟前坐坐,陪他们说说话。
开平要去看的这位勋平我是知道的,他就住在从我们家到外婆家的路边,跟我们家沾亲带故。按辈份,我该叫他表叔。但从小很少走动,只隐隐记得他个子不高,很壮实,脸膛红红的,血气方刚的样子。
开平一路都在说勋平,说他如何能干,如何聪明。说他把地种得多么多么好,说他把小买卖做得多么多么好。
开平说勋平的这些,我也听三弟他们说过。说勋平如何能干、如何聪明,说他地种得多么多么好、小买卖做得多么多么好。
听开平和三弟他们这样一说,我就觉得勋平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早已小康了吧?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勋平家门前。
我前面说过,勋平家就在我们家到外婆家的路边。这条路一头连着南充,一头连着绵阳,是我们走向外面世界的必经之道。
从这条路到勋平家很近,大约5米。但这5米路不好走,全是泥巴。多年前,走这样的路很入流,到哪都是泥巴。但在今天,当乡村公路差不多都村村通、户户通的时候,这个省道路口还有这么“最后一公里”就显得那么个性、那么违和。
开平决定把车开进去。
这是很考验技术的。路不好走,进院子还要拐一个急弯。但开平这个名字取得好:只要开车,就平平安安。三下五除二,他就给开进去了。
看一辆车直直冲了进来,院子里的老太太吓坏了。她正要咋呼呢,开平已经下了车,已经叫了声姐姐。老太太立即笑了,说是开平啊,快来坐。
开平见我发呆呢,连忙给老太太说我的小名,说我跟他们家的关系。老太太好像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赶紧让座。
开平问他勋平哥在不,老太太说和孙女一起去邮局拿录取通知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川西北农家小院。没有院墙,放眼望去,对面的瓦渣坡一片葱郁。远一点的是菜园地,绿油油的,透出一股清香。近一点的是一个被硬化了的晒坝,空着,像没吃饱饭的肚子。再近一点的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些泥巴地,被踩了千万遍,早已四平八稳。
房子很有些年头,大约上世纪七十年代吧?房顶盖的是瓦,从瓦缝里可以看见星星,可以看见星星背后的天空,却看不见未知的世界。墙是竹子编的,糊上些泥巴,就可以遮风挡雨,就可以躲在风雨后吟诵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
房子外全是农具,扁担、箩筐、黄桶什么的。从我坐的地方看去,房子里好像有一个冰箱,很旧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家唯一像样的家具,我觉得应该不是,我觉得应该还有电视、洗衣机等等。
老太太见我们坐下了,赶着要给我们做吃的,被开平左一声姐右一声姐喊住了。
老太太是勋平的爱人,其实开平应该叫她嫂子的。但我们这地方有个习惯:为了表示亲近,喜欢把姐夫叫哥,把嫂子叫姐。比如,我们就一直把朝清哥的爱人叫碧华姐,把姐姐的爱人袁朝富叫大哥。
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不把开平表叔叫开平表叔而叫开平了吧?对了,为了表示亲近。他辈份比我高,年龄却比我小,两者综合一下,叫开平就扯平了。我知道开平对我有意见,反映好多次了,但我装着我不知道,谁叫我们是同志加兄弟加战友呢?
老太太见我们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再坚持,拿了一条板凳,坐下来,陪我们摆龙门阵。
按理说,老太太年龄并不大,也就60开外的样子。但是她却显得太苍老、太憔悴。脸上就像是刚被苦水浸泡过的,没有一丝光泽。眼睛里水汪汪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神态的呢?怎么感觉刚才进来还好好的啊!
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说到她的身体和家境的时候。
是的,老太太其实现在重病缠身。她的淋巴刚做完手术,脖子上还留着红红的伤痕。她的后颈长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包,一天天长大。而最近,她发现吞咽有些困难,喉咙不那么顺畅了。
老太太自言自语说:可能是癌。
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可能是癌!
开平赶紧安慰她,让她想开点,看在儿孙的份上,好好活着。
谁知说到儿孙,老太太捂住了胸口,很难受,好一阵才缓过来。
老太太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儿子本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撑起整个家。哪知道一直不争气,在外面瞎折腾。买什么都用信用卡,结果欠了20多万元的利息,人家天天给两位老人打电话,给儿子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害得他们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
儿媳妇看儿子这样没出息,跟一个男人跑了。虽然后来好说歹说同意重归家庭,好好过日子,但最终收不回已经放飞的心,离了。
只是可怜了孙女,小小年纪就成了留守儿童,与公公、婆婆相依为命,过着没有父爱、没有母爱的残缺生活。
两个女儿也没一个让老人省心。一个不幸得了重病,自身难保;一个欠了一屁股外债,谁知啥时候能还上!
说到这里,老太太忍不住一声叹息。
我和开平也沉默了,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喇叭声。很快,一辆摩托车开进了院子。
我知道,是勋平回来了。
勋平一眼就认出了开平,高兴地打招呼。开平说起我的名字,勋平说他知道我,好多年不见了。
随勋平下来的还有一位女孩,勋平说,这是他们的孙女。那女孩,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红色体恤、深色牛仔短裤,蹬一双乳白色凉鞋。羞涩、文静。可能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复杂关系的两个客人,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慌慌点点头,就钻进房里去了。
勋平说小孙女见世面少,让我们别介意。
勋平责怪老太太为什么不给我们做吃的,让我们空坐着。
回过头,勋平看到开平的车,又责怪起自己:他说那段泥巴路他早该修好,不然开车进来也要方便得多。他说村里人在别的地方修路的时候,他就应该买点水泥回来,请人家吃个饭,让人家顺便把那几米路修一下。
勋平说起他家的房子,早该翻修的,但事情一件接一件,几次打定主意又放下,现在还是老样子。
勋平说他最近急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
说到这里,勋平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我都忘了,这是我孙女的通知书,你们看看!
是啊,光顾着家长里短,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通知书是四川师范大学发来的,右下角那个清晰的钢印让人印象深刻。
我们正要向一家人表示祝贺呢,勋平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大学是考上了,但学费又怎么办呢?
勋平拿出了一本杂志样的东西,告诉我们,他正在申请升学补助,但这么多的手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办完,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申请得到。
我们说现在的政策很好,对于贫困生,不仅上学前政府有补助,到校后每学期还有各种补贴,对师范类学生,补贴更多,完全不用担心。
见两位老人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笑容,开平打开了他的皮包。我知道,开平的皮包里都是现金。我有一次开玩笑说,谁要是捡了你的钱包谁可就赚了。
开平原先是准备了红包的,我不知道红包里有多少钱,反正这时候他又往红包里塞了几张,递给勋平。
勋平再三不要,勋平爱人也在旁边帮腔。但开平态度非常坚定,不容商量。勋平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
说实话,我原先是连车都不准备下的。一是时间比较紧,我想让开平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走。二是好多年没联系了,觉得跟他们比较生疏,见了面也没多少话说。
但是,当我很不情愿地跟开平走进他们家,看到他们的家境,听说他们的家世,特别是见到勋平孙女的那本录取通知书时,我真的被震撼到了,那哪里是一本普通的录取通知书,那是黑暗中的一丝光亮、那是寒冬里的一抹春色啊!
这个女孩、这个留守儿童、这个乡村少女,其实她完全可以早恋,可以叛逆,可以自暴自弃,可以混迹社会,但她没有。她顶着种种压力,承受着种种不公,向关爱她的亲人、向关爱她的老师交出了一份出色的答卷,用一本红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证明了她的价值,宣示了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比这样励志的女孩更让人感动、让人欣慰的呢!
我包里一般是没有现金的,和开平没得比。但前两天我的生日,两个外甥给我上了供,正好在包里。我就抽了几张,也没什么可包的,直接给了勋平。
勋平不要,推来推去。我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对你孙女的奖励。
听我这样说,勋平也就不再客气了。
离开勋平他们时,天色已暗,勋平一家人站在路边为我们送行。在昏暗的背景下,勋平孙女的那件红色上衣显得特别耀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她的一条腿已经迈进大学大门了,哪怕抬我们也要把她抬进大学里去!
开平好像听见了我的心里话,笑了。
小车也好像听懂了我的心里话,跑得更欢了。
后 记
《路边人家》在“新生道文化”公众号发布后,引发众多朋友的关注、点赞、转发和评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不过,我也应该想到。我的朋友圈集中了一大批记者、编辑、作家、诗人、画家、书法家、教师、校长、公务员、医生、企业家,他们大都是所在行业的翘楚,是走在这个时代前列的人,我常常要在某个道路的拐弯处借助他们的光环才能找见自己。这样一群集高情商与高智商于一体的人,对于这些散发着乡土气息的文字不可能不敏感,不可能没知觉。
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有朋友还真的会伸出援助之手,给这个路边人家实实在在的帮助。
这位朋友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他在表达感动的同时、在表达心意的同时还顺便表扬了一下我,说是我写得好。
我就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很自私的。我原本是因为内心受到触动,不把这种触动表达出来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就是说,我写这些文字的初心是想让自己白天过得稍稍舒适一点,晚上睡得稍稍安稳一点。
有朋友把这种现象归结为文字的力量,这是不敢当的。如果一定要找个什么力量来支撑,我觉得应该是人性的力量、向善的力量。
谢谢朋友们!谢谢昭伟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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